流年絮语
为了你和梅琳,让俺受啥委屈都成
大傻子爱笑是出了名的,十八九岁那会儿不知收敛,大嘴咧成河马状,涎水顺着口角流进脖子,最后黏连到衣领上,弄得衣领硬戳戳的,好像被米糊糊装裱过一般。
娘见儿傻笑,心便紧,紧到不会说话了。
干活的理会娘心情,嘀咕说,谁让你喊他傻子的?
循环式真空喷砂系统使用负压系统进行砂粒的回收工作,系统所需负压由真空源提供,常用的真空源种类有高压离心风机、罗茨风机、真空泵和气动真空发生器等[7].用于金属砂粒回收的压力必须达到30~60 kPa,且应具有足够的空气流量.常见的高压离心风机,压力较高,但空气流量较低,回收能力较弱,适于磨料的短距离回收或小密度、小颗粒喷砂介质的回收,如塑料砂粒和植物型砂粒等.罗茨风机能够提供所需的较高压力,但工作噪声较大.真空泵虽可以达到较高压力,但常用的真空泵流量都比较小,不适用于大量砂粒的回收.气动真空发生器,气体流量很小,也不适用砂粒的回收.
队长接过大家的话头,冷冷说,他傻?傻子能这么干活?队长的帮腔,让娘有些感激,是呀,不就是笑起来有些荒唐嘛。队长杵着锹指着大家伙说,都得学学他干活呢。
干活的挨了队长的剋,不搭理娘了,掉转话头说其他的,大傻子见队长帮他说话,又笑,直到指缝间发出阵阵齁隆声,还掐灭不了傻气。
娘见状,走过来摸摸大傻子的头问,笑好了么?娘说,梅家姑娘可不喜欢这么傻笑的人。
彩色树种颜色多变能够让园林绿化建设工作更加丰富,让城市的景观层次更上一步,对于当前发展状况下城市建设工作有非常重要的推动作用。我国彩色树种在园林绿化中应用的范围在不断的扩大,它能够满足人民群众多样化的需求。
送走了爹,娘问大傻子,真看见你爹了?
娘摇头想,这孩子,不能提梅家姑娘了。
这场笑源于大家说到了梅姑娘,娘问其他干活的,见过梅家姑娘么?越来越俊哪。娘有点显摆,难怪,娘没有啥值得炫耀的。别人把嘴撇成八字状,不搭理娘。只有大傻子听到娘说梅姑娘便无所顾忌地傻笑。见大傻子笑好了,娘心里便涌出大团大团的难受,娘想,不该掐了学,可惜了。小时候大傻子也闹着读书的,被娘生生追回了,娘想,一群鹅,还有鸭子,离不开人,娘揪住上了三天学的大傻子说,你到了学堂,那些鹅呀鸭呀谁放?大傻子坐在地上哭了半天,最后跟娘回家了。现在比比上过学的孩子,娘难受得有道理,就说笑吧,读了书的男孩都斯文得像姑娘,哪像大傻子这般呢。说到底,这会儿娘还是担心梅姑娘,想,谁家姑娘不想嫁个刁巧的?
叫梅琳的姑娘也没有上过学,本不在一个村,不知道为啥放鹅放在了一起,鹅在沟塘堰坝吃草,鸭子在沟塘里戏游,两个人坐在塘埂杂树荫凉下说话,头挨着头,不知道说啥,估计说的是谁家的鹅偷吃了生产队的秧苗,占的便宜多呢。偶尔大傻子的鹅吃得少了,便让梅琳去掐秧苗给他的鹅吃,大傻子说,俺受欺负,鹅不能。梅琳不听大傻子的话,小脸红红的,背过身去,僵硬地坐着。和解时分,多半是看到下学的孩子稀稀拉拉走来,大傻子就主动找话说,看看他们多舒服。梅琳不说话,眼泪丝丝的,直到晚霞落幕。
将要黑透时,鸭子贪恋晚食,不上岸,梅姑娘不敢下水赶鸭子,便求大傻子。大傻子记着鹅吃秧苗的事,不干,赶上自己的鸭子,赶上鹅,唱着歌回家呢。不知道梅琳家的鸭子什么时候上岸的,之后梅琳就不到这边放鹅放鸭子,大傻子心里空落落的。之后大傻子到处找梅琳,讨好说以后替她赶鸭子,梅琳才答应跟大傻子一起放鹅和鸭子的。放鸭子放鹅,也就三两年的事情,稍稍长了个子,都埋在大生产队的活儿里,再也没有见过面。成人后,提亲的偏偏就把俩人说到了一处,梅琳听到媒婆夸完大傻子,羞答答说,他呀,认识呢。
梅家爹娘知道梅琳也没有上过学,也知道大傻子娘是个善良的人,想到孩子没啥意见,便应了亲事。问题是,女大十八变,这几年梅琳越长越好看,像春天里的花呀草呀,好看起来,娘开始担心,大傻子这么笑下去,传到梅家,梅琳会不会提出退亲,现在退亲的多呢,怕死人了。于是,娘见大傻子傻笑便数落,可惜大傻子依然我行我素,有时候还跟娘顶嘴说,俺笑咋了?开心么。
好在队长坚持说,大傻子不傻。队长还说,做人傻点不怕,就怕那些聪明的。
娘翻眼看队长,队长说话后面带赘子呢,什么意思么?
队长知道娘要强,提高嗓门说,老天不杀傻子。
当时就在夏末秋初,好多天没有下雨,到处灰突突的,黄豆苗儿长得跟人一样黄皮刮瘦的,大家情绪不高,蔫巴巴的。队长见大家干活磨洋工,心里噗噗冒火,喊,心里藏私呢,怕踩到蚂蚁呢。
大家知道,再累也是白搭,队长天天说截水闸就要动工了,说了好几年,还没有影儿,水到不了岗上,咋都种不出好庄稼。啥时能旱改水,才能种出好地呢。所谓的“旱改水”就是把旱地改成水田,麦豆改成水稻啥的。岗上田薄,别的地“旱改水”后,连年增收呢,羡慕死人了。现在一年忙到头,收不到多少粮食,冬天盘点分红,满工的人家还结不到几个钱,更别说缺劳力的人家了。
娘比别人更担心收成,这么下去,只怕无法娶儿媳妇了,不说“三转一响一咔叽”,只怕几件像样的衣服也买不起。大傻子最怕娘说“三转一响一咔叽”了,所谓“三转”指的是,自行车、缝纫机、手表,“一响一咔叽”大概指的是收音机和皮鞋了。这些东西要命地贵呢,没有几户人家买得起。
张瞎子这会儿喘气都有些困难了。张瞎子主业不是算命,是看病,把脉的那种,有说他是乡间的土郎中,有说他是骗子,反正一个瞎子,不在乎别人怎么说。说来说去,谁也离不开张瞎子,有人得了疑难杂症,张瞎子常常手到病除,连赤脚医生都服气。只是张瞎子有点迷信,望闻问切前总要烧香问祖师。破除迷信活动的时候,有人举报,大队书记说,一个瞎子,活着不易,堵了他的活路,大队养活?大家想想也是,不再深究,瞎子嘛,生活本来就难。更为重要的,有张瞎子在,大家问苦问难也好有个去处。
娘给了大傻子一巴掌,捋着脸说,让你傻,让你傻,人家稀罕你啥呀?
大傻子不服气,顶撞娘,问,我哪点傻了?不会喊娘咋的?
娘把碗敲得当当响,娘想起了爹,他爹要活着的话,就不会这么操心了,爹得痨病走了,一盆一盆的血,整夜咯。说起来就是肺结核,可是当时没有青霉素、链霉素,治不好,最后爹喘不出气,自己把自己吊死了。办丧事的时候,大家闹哄哄的,娘也忘记了悲伤,一直骂爹不负责任,祸害人。亲戚、邻居跟着娘一起抱怨,说爹不该上吊。
闹哄哄的,丧事缺了应有的哭声,也难怪,娘带头抱怨爹,大家一起抱怨,谁还能想起爹的好?不念叨一个好,悲伤何来呢?大家按照该有的程序,入棺掩殓,领头的对娘喊,你得哭呀。娘哭不出声,一直噘着嘴,大傻子还小,一直站在人群后面,早被闹哄哄的气氛淹没了。就在钉上棺材的那一会儿,谁也没有在意躲在哪里的大傻子却突然喊了声,俺爹在墙旮旯边上坐着呢?
大傻子的话吓坏了一屋子的人,大家回头问大傻子,哪儿呢?哪儿呢?
大傻子指指墙角,一屋子办丧事的人撑着胆子朝墙角围去,墙角除了农具什么也没有。大傻子却拼命嚷,你们不要赶爹,他怕了呢。那种时刻,大傻子说出这样骇人的话,谁不惊恐?娘拉过大傻子边打边骂,让你胡说。
大傻子“哇”地哭了,不停嘟囔,俺就看见爹了嘛。
大傻子这才抬头反驳说,喜欢着呢。
大傻子说,说了你又打俺。
奔流不息的珠江,不仅是西南内陆地区与粤港澳地区经济互补、协调发展的交通纽带,更是沿江亿万群众的母亲河。40年来,珠江水运人前赴后继,推动形成以绿色港口、生态航道、清洁船舶为核心的珠江水运绿色发展方式,让珠江航运朝着科学、生态、绿色、环保、高效的方向阔步前行。
娘说,现在没人了,说吧,娘不打。
大傻子说,爹蹲在墙旮旯翻白眼呢。
娘便抱紧大傻子,不停落泪,娘自言自语说,丢不下俺们,咋这么狠心呢。
娘独自带大了大傻子,吃下的苦可以说堆成山了,孩子越大越担心,总担心儿子傻。心里一直埋怨张瞎子。爹走那会儿,问过张瞎子,张瞎子掐了大傻子的“八字”后说,这孩子命属金,可惜土相不济,克爹。娘问,他爹走了不就好了?张瞎子说,水格不济,加上没有读书,命理不全,最好的办法,给他起个傻名也许是个破呢。
娘问,咋个土法?
张瞎子说,掉渣的最好。娘不知道啥算掉渣的土名,狗子、剩子、石头、狗屎?张瞎子提醒说,你想呀,世上人谁去欺负一个傻子呢?叫傻子也许是个破呢。
娘听了张瞎子的,回家主动喊儿子大傻子,从那之后大傻子就成了儿子的代名词,儿子为此跟娘闹过几回,可惜娘带头那么叫了,最后大家就忘记了儿子的真实姓名。
锄豆苗之后,娘心情不好,说起梅姑娘就唉声叹气,大傻子见娘心情沉重,收工后,到代销点买下二斤糖,对娘说,娘,你不要担心,俺去问问梅琳,要句准话。
娘着急,哪有这么傻的?真问,也得老红人(媒人)问呀。
大傻子一蹦三跳说,梅琳说的,老红人就是骗子。
大傻子并没有感到什么委屈,一直对娘笑,笑完之后,大傻子说,管他啥人,为了你和梅琳,让俺受啥委屈都成。
老红人怎么会是骗子?
大傻子不回答娘的话,丢下娘,一阵风似的跑了。
娘一直坐在床上等大傻子,三更天了,大傻子呼哧呼哧回来了,娘点了灯,见大傻子一头高粱花子、一身露水,急问,咋了?
大傻子傻笑下,并没有搭理娘,最后进屋睡觉去了。
第二天上活的时候,娘追问大傻子,梅姑娘说了啥么?
大傻子说,啥也没说,俺在高粱地里把她办了。
娘指着大傻子骂,怎么能这样嘛。
一堂好课是不应该仅仅局限于课堂45分钟时间的。为了促使学生进一步掌握知识、形成能力,小学数学教师应该着眼于对课堂教学的有效延伸,引导学生在课堂学习的基础上温故知新,完成自己个性化的学习。
大傻子说,俺对她说了,转、响和咔叽都是骗人的把戏,是俺的人,俺疼你一辈子。
娘哭笑不得,骂了大傻子不讲做人,越骂,大傻子越笑,笑完之后,大傻子撂下一句话,俺等她大肚子呢。
着重发展家庭式和社区式模式。目前我国临终关怀家庭式护理模式严重缺失,而家庭式护理模式具有极大的优势及良好的发展前景,既可克服专业性医院缺失的问题,又可满足人们的心理,是理想型发展模式。中小城市应增加对该模式的投入,大力发展家庭式临终关怀服务。同时,可以同国家新近提出的“陪亲假”配套实施,即独生子女带薪护理假制度,由企业或政府制定适当的方案,给予适当合理的陪亲假,让子女有更多的时间陪伴老人、临终者,并且配合家庭式临终关怀专业人员给临终者营造一个更加舒适的氛围,保证临终者的生命质量。再次,开设相关机构,专门提供家庭式服务,促使临终关怀事业发展完善。
娘都感到害羞,不知道怎么跟儿子说话,想到那么俊俏的梅姑娘,娘沾沾眼角说,真到了那时,你让她爹娘怎么做人呢?
大傻子说,都是早晚的事,这样的年成,猴年马月能攒上买“三转一响一咔叽”的钱呢?
娘听到大傻子这么说,就暗暗落泪,最后说,委屈梅姑娘了。
还别说,冬天头里,梅姑娘真的怀孕了,这会儿大傻子得意起来,天天哼小曲,娘急,梅家也急,老红人趁着风雪上了门,大傻子拉住娘的胳膊说,甭听老红人忽悠,她吃下俺家多少饭了。娘给了大傻子一巴掌,娘说,去,没有你的事。
老红人提条件,大傻子插话说,有被子,床,翻新,房子糊糊可以,衣服三套,愿意就来,不愿意拉倒。
老红人气得想骂人,还未出口,娘替她骂了,娘骂完大傻子后对老红人说,不能委屈梅姑娘,俺家虽说日子紧巴点,可是这么多年,俺还是有点结余的,再说,俺嫁过来时娘家陪了两副祖传的银镯,一并交给梅家姑娘呢。老红人这才缓过脸色,说了梅家提出的条件,娘知道梅家的条件不过分,“三转一响一咔叽”五种条件降为三种,也就是缝纫机,要蜜蜂牌的,自行车,要永久牌的,实在买不到永久牌的,飞鸽牌的也行。一双皮鞋还是要的。按说这些条件不算过分,可是娘做不到,娘苦霜着脸,最后娘说,俺卖下所有牲口,再借一点钱,买张缝纫机、买双皮鞋行,自行车真的买不起了,不过加上两副祖传的银镯,劳烦再到梅家说道一下。老红人虎着脸,娘知道缺礼数,急忙答应说,酒有你喝的,俺这就叫儿子到代销点打酒去。大傻子一肚子不愉快,看不惯老红人样子,娘推搡着大傻子,大傻子才懒洋洋地走向代销点。
春节头里,梅家不能讲究了,否则梅琳显怀了,生气归生气,事情得办,于是按照娘说的标准,答应了。娘高兴,大傻子也高兴,生产队的人也高兴,说,别看大傻子傻乎乎的,心里有数,这家伙的傻笑怕是装出来的呢。
梅琳是个实在人,也许念着大傻子替她撵过鸭子。也许什么都不念,念着结婚过生活,没有扳身价。嫁给大傻子后,日子虽说窘困,倒没有半点怨言,出工干活,大小家务活抢着做,最后连娘的衣服都一并洗了。
到了第二年的夏秋天,梅琳生下一个儿子。得了孙子后,娘才放心,逢人就说,儿子不傻。大家说,谁说他傻了?都是你自己说的嘛。是呀,是呀,看俺这张嘴。娘高兴起来也是神采飞扬的,还不停拢头发,最后娘说,俺儿憨,憨呢。
媳妇这么懂事,按说高兴才是,大傻子不愿意了,对娘说,俺娶梅琳是让她享福的,哪能大小事都让她做呢?娘说,多少年的媳妇才能熬成婆,俺也是这么过来的。大傻子说,你心疼儿子,就得心疼她。娘苦歪歪说,大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行,大小事娘做。
大傻子说,娘也不能做,俺做。
梅琳说,真能捞到,比主食好呢。
开春后大傻子买回几头猪崽、三十多只鹅,鸡和鸭啥的,自己孵化的不算,又买了几十只,加在一起,近两百只呢,到了晚上,孩子哭,牲口叫,热闹成一团。大傻子喜欢热闹,对娘说,多少年没有这么热闹过。娘耷拉着脸说,只是粮食不够吃呢。闹春荒的时候,家家缺粮,何况喂下恁多牲口?大傻子说,不怕,猪草啥的外面多的是,鸭和鸡不行,不过可以让它们吃蛆、吃昆虫,俺到外面捞,俺逮去。
系统采用分层监控策略,首先设定参数上下限,对每一个监测变量进行单独监测;其次,考虑到部分参变量之间的耦合性和相关性,利用主元分析法(Principle Component Analysis,PCA)[7-8]进行故障诊断,其流程如图5所示.步骤如下:首先在模型训练过程中利用历史样本选取主元变量,计算得到相应的过程统计量T2和残差统计量SPE在95%置信度下的控制限;然后计算新样本的T2和SPE统计量来判定是否存在故障.具体算法可参见文献[7-8].
娘说,这孩子,那些东西能当主食?
相较于传统教学方式,此种教学方式更为重视学生的主体地位,因此教师需转变由课堂主导者转变为引导者,指导学生主动进行学习。学生在完成既定任务之后,教师需激发学生学习积极性。此种教学方式对教师专业能力、专业素质等要求较高,因此教师需通过学习不断丰富自己的知识,提高自己的专业能力及专业素质。
大傻子说这话后真的变了,所有家务活自己扛了过来。梅琳不愿意了,农村人,都是男主外女主内,一个大男人哪能扎进婆婆妈妈的事堆里?梅琳不让大傻子做,大傻子火了,说,俺是男人俺当家,闲得慌就跟娘喂牲口。梅琳说,那就喂猪吧,娘说,喂鸡鸭鹅,还可以养兔子。梅琳说,养兔子不行,卖兔毛算倒买倒卖,鸡鸭鹅啥的行。娘说,听你的。
“好,根据您的病史以及查体结果,咱们初步确诊为腰椎管狭窄症,接下来还要做X片、CT、核磁共振等检查才能确诊。”
日子就这么红火起来的,别人家还紧巴巴裹肚子的时候,大傻子家牲口满地跑,整天鸡蛋炒饭,到了春节,别人家为杀一头猪揪心,大傻子家卖了几头,还能杀一头呢,鹅鸭腌腊的腌腊,余下的拿到集市上卖了,结余的钱比生产队分红来得还多。
过得殷实,日子就短,孩子眨眼几岁了,能走路,会喊爹、娘,奶奶。梅琳整天沉浸在幸福的感觉中,尤其提起大傻子,总会笑嘻嘻说,都说他傻,比比看,傻吗?
大家不喜欢说大傻子傻不傻的问题了,看到大傻子一家过得红火,心里不平。你想呀,凭啥大傻子家这么富裕?队长也生气,奶奶的老天不杀傻子,也不能让傻子高出大家一截吧?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队长把大傻子报了上去,是呀,大家喝汤你吃肉,绝对不行。结果,大傻子被戴上走资本主义道路“六种人”的帽子,离“地富反坏右”只差了一步呢。
娘找队长问,凭啥?
队长说,凭啥呢?不能大家饿肚子,你天天吃鸡蛋。
娘说,知道俺们累成啥样吗?
队长说,累得为集体累,生为集体的人,死是集体的鬼,不能啥都想自己。
娘说,集体的活儿没少做。
队长说,心里藏私眼光浅,要不怎么说他是傻子呢。
娘恼了,儿子那么笑时,不说儿子傻,儿子想办法过生活却说儿子傻,队长就会忽悠人。队长看到娘生气,咧嘴笑笑说,实际“六种人”算不了啥,大傻子还是大傻子,你想呀,不给他戴个头盔,大家的怨气朝哪儿撒呢?娘气歪歪回到家,不停骂队长。
由于压力容器内部满载,压力高达2.16 MPa,在车体尾部保险杠抵消了部分冲击载荷后才遭受碰撞,因此碰撞对压力容器造成的变形较小。压力容器整体的应力如图10所示,压力容器罐体中段上的最大应力单元号为227 074,并对该单元的应力进行绘图,如图11所示。由应力图解可以看出,曲线非常符合实际情况,撞击所带来的冲击载荷在罐体上形成振荡,罐体上的单元应力有形成振荡,随着时间的振荡逐步衰减,趋于稳定。罐体所受最大应力峰值为217 MPa,远没有达到破坏极限345 MPa,可以认为该罐体的强度可以满足实际生产的使用要求。
每晚十点,当我听人读诗,并和这些并未谋面却情趣相投的人一起读诗的时候,内心的压力、心中的烦闷渐渐转变成工作和生活的动力。
梅琳和娘那天都哭了,只是哭声并不悲苦,还多了些感动似的。
在极少数情况下,如果婴儿没有机会和可信赖的亲人建立这种依恋关系,那么他们的发展将受到快速的、极其巨大的伤害。而一旦当这些婴儿受到了稳定的照顾和关爱,他们就会康复得非常快,这就进一步揭示了儿童最早期建立与他人的亲密关系的重要性。
问苦问难,张瞎子不是神
娘又找张瞎子,娘说,俺问问大傻子是不是该有这劫?
(1)带耗能钢棒的新型消能减震复合墙板有限元分析所得的骨架曲线与试验相比良好,模拟与试验的破坏情况一致,建立的模型正确合理。
大傻子不担心,常对娘说,稀罕俺的,就来,图转呀响的,宁愿打光棍。
劳动密集型产业仍然是我们国家现有依赖的外贸基础,我们国家向资本密集型转变还需要一定的时间,我们要根据当前经济稳定的状况,不要刻意地去追求资本技术密集型的产业,所以适度的发展劳动密集型产业仍然是当前的主要方向。我们要做到的是政府给予劳动密集型产业进行投资,但是其结构方向要发生改变,劳动密集型当中技术高科技密集型产业投资要加大,帮助更多的企业配备新技术装备,增强其核心竞争能力,其次,仍然继续推动沿海发达地区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向内陆中原地区进行转移,充分利用内地的劳动力低成本的优势,最后优化产业结构,发展规模的经济效益和经济效应和竞争效应,来促进向资本以及技术密集型转变。
娘把儿叫成大傻子,带来了福气,现在大傻子遇到劫难,还得找张瞎子指路。
张瞎子气定之后,问娘,带香了吗?娘说,没有。张瞎子叹口气,摸索着回到屋里,之后又摸索着出来,喘息半天才说,只能委屈先人了。张瞎子说的先人是李时珍,张瞎子屋里挂着李时珍的画像,据说祖上传下的,画作焦黄,旁边的小字也模糊,不知道出自哪朝哪代哪位画家之手。张瞎子供李时珍画像不算啥错,可是张瞎子不踏实,怕大队追究,从不把画作拿出,除“四旧”时,有人举报张瞎子供奉蒋介石画像,逼着张瞎子交画作,张瞎子搭上性命不承认有画像,说被人诬陷的,又不能把张瞎子弄死,最后不了了之,画像成了大家心中的谜,也成了神乎其神的传说。张瞎子从不解释画像的事情,遇到问苦问难、看病消灾的,张瞎子都会独自走进屋里,做啥、说啥,绝不允许外人闯入。
这回听了娘说的事,张瞎子反复掐着大傻子的生辰八字,最后一脸困惑说,不该呀,咋了呢?娘没买香,担心张瞎子不出力,赶紧说,不行俺托人买点香来,张瞎子摆摆手,仰着头想心思。最后再次走进屋里,这会儿用木炭代替香火,屋里有了烟火气息,最后张瞎子走了出来说,不是病,先人怕是也没有办法,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
娘说,一家饱暖千家怨,苦了俺儿。
张瞎子说不出所以然,只能好言安慰娘,苦难未必就是坏事,人说苦难做伴、幸福无限嘛。娘不懂张瞎子的意思,苦难是福的话,大家干吗要奔着幸福去呢。娘一再催问,张瞎子说,命理不该有这场劫难,再说,这也不算劫难,生来受点委屈又算啥呢?
娘不满意,弄了半天,张瞎子也有拿捏不准的事情,娘更加慌张,出门走路不太利索,磕磕绊绊走到半道,遇到熟悉的人,无头无脑说出一句,这个张瞎子,就是骗子。
熟悉的人不知道张瞎子怎么惹到娘了,愣怔之后问,问卦去了。
娘知道打卦啥的不能说,发现漏嘴,赶紧说,俺感到不舒服,找张瞎子开方子,可是他说俺没病,俺走路都费劲,咋就没病呢?熟悉的人不知道娘颠三倒四说啥,一脸困惑,看着娘歪歪斜斜往前走,急着喊,有病要上医院呢。
娘回到家后,心里窝下了事,命理不该,为啥这般?难道心里生贪,惹下祸端?按说藏私不算贪念,不就是想把日子过好吗,长张嘴谁不想吃香的喝辣的?娘想不通就窝在屋里整天不说话,惹得大傻子比娘还难受,大傻子不会劝人,让梅琳劝,梅琳心里也委屈,可是娘一病不起,她得上前,梅琳说,娘,你想呀,“六种人”又不是“地富反坏右”,也不是批判对象,“六种人”叫不毁一个人。
娘没有想到梅琳能这么想,拉住梅琳的手说,你说张瞎子都看不准的事情还能有个好?
看不清的事情多呢!张瞎子也是人。
娘说,俺当初就该拦住他,你说,俺们累死累活图个啥?
梅琳说,不让喂牲口不喂就是,穷到跟大家一模一样了,别人松了这口怨气,也许事情就过去了呢。
娘说,俺想不明白,俺三岁孩子都不得罪的人,咋就犯了众怒呢?你说队长,俺说儿子傻时,他说不傻。这会又说俺儿傻,喂点牲口俺儿就傻了?
梅琳说,娘,不要揪心这些事了,俺们一家人活得好好的就行。
娘生病了不能出工,大傻子说,不出工也好,在家带孙子,俺和梅琳能养活娘。
娘得的心病,感到大家委屈了她,心里窝火,找不到出口,那火就在心里来回窜弄。
这天歇工后,大傻子烧了一锅开水,大傻子把水倒进木盆,端到娘的面前说,娘,俺给你泡泡脚,你是心里有火。娘知道大傻子是闲不住的人,牲口啥的被生产队卖了,闲得慌,给他找点事做也好。于是把脚放进盆里。
水温正好,娘放下脚,不愿意大傻子侍候了,娘一辈子没有让人碰过脚,除非大傻子爹,现在儿子大了,拿手给她洗脚,不习惯,更为重要的,痒飕飕的,受不了。大傻子不管娘怎么想,大傻子说,俺是你儿,给娘洗脚应该的。娘推不过,梅琳在旁边说,不行,俺替娘洗,看他笨手笨脚的。
大傻子咧嘴笑,不过咧嘴也不是一般的动静,大嘴张得依然河马似的。娘看到大傻子怪模怪样,不愿意了,娘说,要笑你就好好笑,笑得比哭还让人难过呢。
大傻子就闭上嘴,一脸冷峻。娘又难受了,娘说,你心里委屈就笑,别把自己憋坏了。
大傻子说,俺有啥委屈?你说,叫个“六种人”又少不了一根骨头,俺不委屈。
梅琳说,俺也不委屈,不偷不抢不丢人,人前矮一等算不了啥。
娘说,俺委屈,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俺丢不起这个人。
大傻子说,泡脚,泡脚,看看脚底的老茧多厚,俺替你削削,大傻子找剪子的工夫,娘穿上了鞋,娘说,俺享不了这种福,难受死了。
水还热,大傻子让梅琳接着泡,梅琳不想,大傻子问,你嫌弃娘用过的水?梅琳脱了鞋脚放进水里,梅琳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大傻子又加了热水,对梅琳说,你坐下,俺替你洗,你是俺的媳妇,俺不想让你受委屈。娘听到大傻子那么说,带头流泪了,娘说,俺儿真是懂事的人,他不想让娘委屈,也不想让你委屈,好像委屈就该他受似的。
梅琳说,娘,你生的儿子你不知道?他就是个不知道委屈的人。
这会儿大傻子咧嘴大笑起来,娘也跟着笑了,梅琳不知道大傻子笑啥。笑完后,大傻子才说,俺想到高粱地里的事情了,那时你说就喜欢俺傻笑呢。梅琳羞得提起湿淋淋的脚踹了大傻子一下,娘扭过头说,好了,好了,你们休息去吧,俺心里好受多了。
有了这次给娘和媳妇洗脚,大傻子好像上瘾了似的,每天晚上都要给娘和媳妇泡脚,娘说费柴火,大傻子说,外面荒草多呢,俺有的是力气。
大傻子乐意这么做就让他做吧,省得憋出啥毛病。
半年下来,到了冬天,娘和梅琳感到洗脚的好处,还别说,不泡脚还睡不着觉了,一次大傻子上河堤,好几天无人替娘和梅琳洗脚,最后娘翻来覆去睡不着,梅琳听到娘翻身,起来烧了水,梅琳说,以后俺替娘洗,娘说,很多坏毛病不能惯,你看看这脚还娇贵起来了呢。梅琳哧哧笑,然后说,怕是娘想儿了吧,他没事的,就是被人批斗,他没心没肺的,不怕。
娘确实担心大傻子,她知道集体出工啥的,都要先批判一下“地富反坏右”,“六种人”跟着陪斗。大傻子不把批斗当回事,他站着,别人坐着,能看清每个人的私事,一次他听到了队长放屁,一群人用手在鼻子前不停煽呼,只有队长老婆不煽呼,也许习惯了队长的气味。不煽呼却也没有闲着,一直盯着老光棍笑。奶奶的,队长老婆那么笑干吗?这种念头折磨他很久。一次生产队麦子被人偷割了一块,开批斗会,让偷麦穗的主动交代,那么严肃的时刻,一个妇女来了身子,忘记带卫生带,弄成了猴屁股,他站着率先看到的,一直傻笑,队长火气冲天,说他藐视大家的批斗。大傻子一手捂住肚子,另一只手指指那个妇女的屁股,大家看到那个妇女的血屁股,笑场了,批判会就结束了。
为此大傻子被批斗得更加厉害,说他思想不健康,态度不端正,大傻子不争辩,想咋说咋说,放过他还不是早晚的事。可是大家一直都不放过他,越来越严厉,时间久了,大傻子笑不出来了。见大傻子彻底枯萎了,大家这才有些开心,私下里问大傻子咋不笑了?大傻子说,俺笑你们说俺傻,不笑你们又说俺藏心事,究竟让俺怎么办嘛?
喜欢说怪话的带头问,听说,天天吃鸡蛋做那事特别过劲,说说一晚上几次?
大傻子知道有人跟他开玩笑,说明大家原谅他了,从此不把“六种人”当回事了。
娘当回事。几代穷人,根红苗正,喂点牲口,生产队就这么糟蹋人,想到“六种人”的称谓,娘心就沉甸甸的。娘说,等修完河堤回来,俺找队长,不把事情平了,俺就跟他闹到底。
梅琳说,听说外面都承包到户了,说凤阳道凤阳的那个凤阳县实现大包干了,也许形势要变,娘就不要争强好胜了。
娘说,管他承包不承包。人活一张脸,他队长不能让俺丢下这张老脸。
梅琳知道娘心里憋上了气,怎么劝说都不行。
冬修结束后,大傻子回到家里,一身臭味,熏死人的样子。梅琳忙着替大傻子洗衣服,娘硬撑着出门,娘很久没有出门了,这会儿说啥也要找队长,娘说,公道自在人心,俺问问“六种人”究竟是个啥玩意?
队长也浑身腥臭的样子,正坐在石盘上吸旱烟,见娘一歪一歪走来,站起来招呼娘。
娘说,不要假慈悲,你说,俺们两家结下了啥仇?
队长糊涂,不知道娘兴师动众为哪般?队长也许忘记“六种人”的事情了,队长问,咋了?还气鼓鼓的。
娘说,俺家祖宗八代没做过坏事,养点牲口就惹红了你的眼?有本事让你媳妇喂,让大家都喂,你看看大家黄巴巴的样子,当队长的还好意思?
队长知道娘为大傻子叫屈,就挂起笑,沉下脸说,一群鸟就那么站着,一只鸟非要单飞,不打它打谁?一地树木,都一般高长着,有一棵树非要高出一截,不刮它刮谁?
娘说,俺儿不想让梅家姑娘受罪,不想让俺受罪,他揽下所有的家务活,你说俺们闲下来做啥?俺看你是成心祸害人。
队长说,俺是队长,俺只知道要吃肉都吃肉,要喝汤都喝汤,不能就你家特殊。
娘说队长混蛋,是害人精,队长老婆不愿意了,自古有好男不跟女斗的说法,她听到娘跟她男人吵架,怕男人吃亏,她得上阵。她上阵情况就复杂了,都知道队长老婆十分泼辣,她一开口就把娘踩在脚下,她骂,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寡妇人家,还要撑面子?要面子把儿子带到正路,打自己小九九算啥东西。
娘受不了人们叫她寡妇,男人走了不假,她哪样做得不好,不像队长老婆有了队长还跟老光棍眉来眼去的,娘受不下气,就说,寡妇咋了,寡妇知道羞耻,不像有的人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
这话队长知道啥意思,过去提醒过老婆,老婆说,你当队长,俺得笼络人心,老光棍人缘好,俺多说几句话难道就伤了你的心?再说老光棍怎么能跟你比?队长想想也是,仔细查看,确实没有啥有伤大雅的事情。吵架中,娘这么螫蝥人,队长也火了,队长火了说要开队委会,研究批斗娘的事,说娘是要为“六种人”叫屈,阶级觉悟太低。
队长说到做到,当天晚上就开娘的批斗会。民兵排长带人押娘到会场,大傻子不愿意了,堵住门喊,谁敢?事情僵在那儿,最后大队民兵营长来了,带来了更多的基干民兵,阵势吓人,大傻子才发怵,蹲在门边哭,娘被带走的时候说,不哭,你不是喜欢笑吗?笑呀,笑给大家看。可是大傻子那会儿不会笑了,一直哭个不停。
批斗会上,队长说了娘的种种不是,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六种人”叫屈。娘不服气,一直申辩,结果娘挨了民兵的花棍,娘回到家时,想到种种委屈,找农药没有找到,最后找到生产队发的治疗疟疾的奎宁片,走到队长的门前大把喝下,娘喊,俺是被队长逼死的。
没有任何征兆,好像也没有什么大的事情,娘使性子,丢了自己的性命。
大傻子找大队,大队书记出面,最后定性娘为自杀,当然大队也责怪队长处理事情的方法简单,要负一定责任。大傻子不同意大队草草定论,到公社闹,最后公社书记发话,免了队长的职务,让大队替娘买下一口棺材。
大傻子想想娘确实是自杀,心里梗,至于让大队买棺材一事,大傻子不让,娘走了,都是儿子安葬,大队买棺材算个啥么?
梅琳也那么想,大傻子请人砍下屋前屋后成料的树,做下一口十二棵整木的大棺材,当时农村有个习俗,一般人家二十料的就算不错了,富裕点的最多只用十六料的,至于十二料的确实少见,大傻子说,爹娘栽的树多,不给娘给谁?大傻子想到料子湿,怕以后闪缝,就让木匠多钉楔子多钉钉,之后打上厚厚的石灰腻子,上了黑红的老漆。感到还不过瘾,又请来张瞎子祷告,张瞎子坐在大棺材前并没有像大家一样流泪,他磨磨叽叽之后说,俺咋就看不清有这一劫呢?俺真笨。
有人说,你又不是神,你就是一个瞎子,有本事你把她送上天堂,让大家看看。
张瞎子吧嗒嘴,茫然看着大家。
大傻子一直伏在棺材上哭,梅琳拉着儿子跪在棺材旁边,张瞎子回过神才说,哭吧,也许哭声能让你娘软和下性子。
大傻子哭得更欢了,他知道娘带着委屈走的,他哭着说,多少难处都过了,咋就过不去委屈这道坎了?
张瞎子说,人才怪呢,啥坎都能过,嗨,就委屈这道坎难过呢。
梅琳听张瞎子唠叨,便说,俺劝娘了,可是娘听不进去,早知道找你就好了。
张瞎子再也不说话,大家也不说话,仿佛不找张瞎子真是梅琳的错了,梅琳低下头的时候,张瞎子才说,找俺也没用,俺看不透世上的事情多着呢。
大傻子听到张瞎子那么说,就站起来冲着张瞎子吼,你不是半仙吗?咋跟常人一样呢?
张瞎子半天才说,哦,说你傻子就是傻子?说俺半仙就是半仙,俺是人,不是神呢,再说俺只是一个看病的,俺知道啥呢。
没有想到张瞎子第一次认,也许他为娘的死真有些后悔吧,要不张瞎子不会反复说,娘是清白、硬气的人,这样的好人走早了。
千条路万条路,就是不能走这条路
娘走了不久就包产到户了,大傻子几度翻滚在娘的坟头,告诉娘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大傻子哭完之后,就坐在娘的坟头,梅琳怎么也拉不回,梅琳担心大傻子惆怅病了,劝道,你笑呀,笑笑心里就不苦了。
大傻子说,娘成心跟俺过不去,能伸开肠子的时候,娘却提前走了。说完这些话后,大傻子拍拍屁股站起来,说,娘带着委屈走的,却把委屈给俺了,好呀,俺不怕委屈。边说边拉着梅琳往回走。走到半道,大傻子说,往后庄稼活都是俺的,你敞开胆子喂牲口,往多里喂,看谁还敢说啥去。
梅琳扶住大傻子的胳膊,梅琳说,能喂多少就喂多少,听你的。
大傻子抹抹眼泪说,娘活着就好了。
梅琳小声说,可是娘确实走了。
那会儿孩子上小学了,地里活大傻子不让梅琳插手,梅琳也知道大傻子是种庄稼的好手,庄稼活不在话下。梅琳从春天开始就从集市上买来孵化后的鸡鸭鹅苗,鸡好养,散放在屋前屋后就中,鸭和鹅需要人手,尤其绒毛鸭子,要吃蛆,最好搭上螺蛳、河蛎肉。捞蛆是个腌臜活,得担着粪桶一家一家茅坑掏,大傻子上工后,梅琳挑着粪桶一家茅坑一家茅坑跑,有几次遇到大男人蹲厕,尴尬得要死。捞螺蛳和河蛎,简单得多,沟里渠里,有水有草的地方就能摸到,一个沟渠一个沟渠翻爬,回家砸碎,挑出新鲜的螺蛳、河蛎肉,洗洗,剁碎了,让绒毛鸭子吃。光喂鸭子,就够梅琳忙活的了,还有一大堆小鹅苗,毛茸茸地滚在栅栏里,嘎嘎吵吃的。雏鹅们除了吃碎米,还要吃专门的鹅菜,就是类似蒲公英那样带白浆的菜,春上,鹅菜一般长在田间地头上,只是不太好找,加上挑的人多,特别稀少。梅琳捞完茅坑里的蛆虫、下河沟,忙完小鸭吃的,又忙挑鹅菜,一天下来比干活还累。梅琳对大傻子说,过去有娘当帮手,现在一个人真忙不过来呢。
大傻子说,捞蛆摸螺蛳交给俺,俺歇活的时候带溜做,你就专挑鹅菜。
梅琳说,俺的意思喂多了,还有家禽好发瘟,得打疫苗,俺弄不好呢。
大傻子说,俺到镇上找兽医,不怕。
梅琳说,反正养多了,土方法怕是不能用了。
大傻子挠挠头问,还有其他方法?
梅琳说,听广播说养啥都靠技术,可惜俺俩不识字,也没有喂养技术。
大傻子说,祖祖辈辈都这么养的,真不行,集上有兽医,问他们就中。
风风雨雨,虽说死了一些小鸭小鹅,成活的还是大多数,小鸭小鹅能下水了,梅琳知道难日子过去了大半,终于轻松地喘息一口气,还没有等梅琳好生打个盹,事情又来了,鹅跟鸭的生活习性不一样,鸭子吃小鱼、小虾,还有螺蛳头,喜欢在沟塘里扎猛子。鹅吃青草,虽说也喜欢在塘里戏耍,大部分时间要到堤上吃嫩草,稍不注意,鹅就偷嘴,尤其吃那些嫩秧苗。承包到户,大家把庄稼看得比命都重,鹅吃了谁家的秧苗都是吵架、赔偿的事。梅琳在塘埂上走来走去,一刻不停,晚上直喊腰疼。大傻子说,俺给你烫脚,给你砸背,过生活没有不累的,现在能放开手脚大干了,想致富就得这么累呢。
梅琳说,俺懂。
之后鸡鸭开始发瘟,一只一只死,大傻子请来镇里兽医,还好,及时控制住了疫情。
辛苦了一年,到了秋冬时节,牲口卖了不少钱,数钱的时候大傻子又哭了,直喊娘。
喊得梅琳热泪涔涔的。
到了冬天,喊了多年的截水闸终于开建了,工程队拉来了石头、石灰和水泥,施工人员迎着坚硬的北风“叮叮咣咣”开起了工。第二年春天,截水闸修好了,喊了多年的“旱改水”终于变成了现实,家家户户忙着“旱改水”,一个月不到,旱田真就改成水田,犁田耙地,老牛打着鼻涕,妇女儿童跟在老牛后面捡拾这样或者那样能吃的草根。有了水,岗上风景也不一样了,栽上秧,到处墨绿墨绿的,不像过去到处黄巴巴的。很多男人扛着锹,无事就蹲在田头抽烟。到了秋天,水田上下到处都是齐崭崭低下头去的稻穗子,开镰收割的时候,才知道稻谷出奇地饱满,也许经历了太多的贫瘠,田地也像争气的孩子,特别有出息。粮食当年实现了大丰收,农户们都高兴得敲锣打鼓,大傻子家没有锣也没有鼓,破瓷盆有几个,大傻子跟着大家一起敲脸盆,“哐”,瓷盆上的瓷掉一块,哐当哐当,不停敲,大块大块彩瓷往下掉,大傻子不管,大傻子边敲边对梅琳说,俺要敲给娘听,俺对娘说,俺的委屈都走了。
那年春节,大傻子卖了一部分粮食还有不少牲口,坐在床上数钱,数得大傻子汗水直冒,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钱呀。实际只有千把元,不过八十年代初,千把元也是个天文数字,要知道那时候刚参加工作的国家干部,每月的工资才三四十元呢。大家都说大傻子发财了,大傻子也感觉自己发财了,这么下去,不发财都不行。
日子庸常如初,大傻子始终洋溢着幸福的感觉,浑身上下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他忙完地里的忙牲口,忙完牲口,忙家务,之后,依然坚持给老婆洗脚。梅琳一直别别扭扭的,一个大男人,天天替她洗脚,感到怪不好意思的。有天晚上,梅琳说,你坐下,俺替你洗。大傻子说,说过的,俺给你洗一辈子脚。洗完梅琳的,他非要给儿子洗,儿子不习惯,儿子说,俺怕费事,脚又不脏,洗啥呀?大傻子说,你奶奶喜欢泡脚,你不知道泡脚的好,等你离不开的时候,就知道泡脚是多么快活的事情了。儿子说,俺要做作业呢,你自己泡。听到儿子说做作业,大傻子不再坚持了,伸头看看儿子作业本,看不懂,咂摸下嘴,然后把自己的脚放进水里,对梅琳说,儿子识字了,真好。梅琳知道大傻子心疼儿子,梅琳笑说,看把你美的。大傻子这才回过神,走过来胳肢梅琳,梅琳咯咯笑,大傻子说,俺就美美的,让人家羡慕死。梅琳羞涩地点头,梅琳说,可惜娘不在,娘在的话就好了。
存下六千三百多元的时候,那年遭遇了大水,庄稼淹没了,牲口那年也降了价,主要喂养得多了,生猪才八毛多钱一斤,算上工夫和成本,累死累活才能保本。承包到户后的喜悦劲全跑光了,大家说起庄稼、说起牲口,扳指头算账,种啥啥亏,养啥啥赔。大家糊涂了,咋了呢?连大傻子这么能吃苦的人,也至多保本。
这话还得从头说起,刚承包到户那会儿,大队干部、生产队干部没人当了,怕耽误自家的活,任凭公社干部说破嘴也没人愿干,公社干部急了,这么下去怎么行?最后找下几个识字的,让他们挂个名,识字的不傻,不干。公社干部就一个一个谈心,最后动员他们入党,识字的终于明白,大队和生产队的工作总得要人做,是党员就得有担当。后来公社改成乡,大队改成村,生产队叫成村民组后,村组干部地位提高了,不但有工资,还有些权力了,譬如收上缴提留、集资修路款啥的,一律村组干部牵头,尤其计划生育罚款,那是不得了的事情,村组干部说罚多少就是多少。那时候大家才知道村干部比过去的大队干部还牛,常常掐着腰,慢悠悠喊,生呀?看你们倾家荡产值不值?至于政策规定的一些收费,譬如收农业上缴提留,征收国家粮,村干部也是理直气壮的,挽起袖子说,历朝历代,都要交皇粮,不交的话,军人吃什么?干部吃什么?教师吃什么?农民交上缴就像企业家交税,都是为了国家建设。这些话无怪乎开会听来的,被村干部邪乎得神乎其神,胆子小的人家东借西凑提早交了。胆子大的,打死都不交,最后办学习班,扒粮、牵猪、拉牛,村组干部什么招数都用上了,总算收缴个八九不离十。还有一些不太合乎规定的收费,譬如农田整修、修缮学校、集资修塘等等,可做可不做的,乡村美其名曰“一事一议”,说是议,都是村组干部定了事情,找骨干群众商议,骨干群众不同意,跟村组干部吵,吵到最后还是村组干部说了算。群众有意见,要上访,村组干部这时便退让几步,欠的账放到来年,叠加收取。
大傻子属于听话的,一是手头比较宽绰,二是不想跟村组干部磨嘴皮子,怕丢人。梅琳不愿意,见大傻子交钱就嘟哝嘴,大傻子就对梅琳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听政府的永远没错,想想娘呀,跟队长吵场架就送了自己的命。
梅琳心疼那些钱,都是累死累活攒下的。
大傻子说,谁家的钱不是累死累活攒下的?大家交,俺们就得交,早交还有大红花呢。
梅琳撇下嘴说,大红花就是骗人的把戏,谁在意那个?
假如交一年也没有啥好说道的,问题是年年交,遇到年成不好,一样要交,且一年多于一年,最后码成一堆烂账,上级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县乡成立了减轻农民负担办公室,减负办跟农民算账,修路、修渠、栽树、挖塘,哪样不要钱?大家真不同意就不做,反正不能上访。说道起来,七事八事都是事,还都得做,一刻都耽误不得。可是家家户户真的没钱了,那时候人均收入不过四五百元,而上缴、集资等等款项甚至高达七八百元,跟大傻子差不多大的读过书的那些人打起背包,外出打工了。就连生产队老队长也打起背包外出了。大家纷纷外出,种地不赚钱,农村出现了抛荒,大傻子心里就难受,才七八年光景,咋会这样呢?想得头疼,好在抛荒地多,可以在荒地上种菜卖,卖不了就喂牲口,年底结算,还有结余,大傻子对梅琳说,外面有啥好,你看看,俺在家一样可以存钱。
梅琳说,也不知道你累成啥样。
儿子叫闹子,奶奶起的名,奶奶说,张瞎子说的,叫闹子好,热闹、喜庆,大傻子听娘的,就叫闹子。闹子上初中后,没有小时候听话了,闹子说,捧起书本头就疼。老师也说,看他一直坐在课堂里,可不知道他想什么,尽发呆去了。大傻子听老师那么说,就唉声叹气,问梅琳,这孩子,不是读书的命?梅琳不知道怎么说,想了半天才说,俺不信。
不信不行呀,老师天天说孩子不用功。
大傻子舍不得打儿子,只会重复说,读不进去也要读,想想你爹你娘你奶奶,就得读下去。闹子说,坐在教室里比捆绑起来还难受。大傻子说,奇了怪了,那你回来种地,肯定比读书好受。闹子知道种地累,闹子压根就不想种地,大傻子说,不种地就得读书,坐也要坐到初中毕业。
闹子罢不了学,最后想到一个办法,下课便打成绩好的学生,怪人家不给他抄作业。老师为此找过无数次大傻子,大傻子恨铁不成钢,终于动手打了闹子,梅琳也打,最后闹子说,打死俺也不读了。大傻子没有办法,只好让闹子下学。
那天大傻子伤心透了,一直坐在娘的坟头,娘的坟头荒草艾艾的,大傻子边拔杂草边对娘说,你说俺儿是不是傻呢?咋就读不进去书呢?
荒草中藏有虫儿鸟儿,鸟吃虫儿蛇吃鸟,最后一条蛇也追着鸟儿出来了,大傻子吓得站了起来,大喊,娘,是不是你不高兴了?
大傻子回到家对闹子说,你奶奶不高兴了,让蛇出来使性子。闹子说,就你迷信。大傻子说,不信问你奶奶去,问问她是不是不高兴?闹子不听爹胡说,躺在床上睡觉。
最后大傻子安排儿子跟梅琳一起放牲口,闹子起初很高兴,对娘说,俺一个人放牲口,娘歇着。梅琳不放心,跟在闹子身后。闹子让娘回去,梅琳不听,她知道儿子心思不在牲口上,怕闹子委屈牲口。闹子心思确实不在牲口上,对鸭和鹅非骂即打,鸭子和鹅扑腾腾乱飞,梅琳说,啥都有灵性的,别看它们是牲口,它们也懂好坏呢。闹子说,俺心里憋屈,俺想出去打工。梅琳说,提都别提,你爹不会同意的。闹子说,俺不信。
回家试图提下,便被大傻子骂了,闹子想,人家都能去,俺咋不行?等九斤回来,俺说啥都要出去。只是这话闹子不敢说,怕爹生气。
春节说到就到了,外出打工的人稀稀拉拉回来过春节,那些破破烂烂出去的人,回来之后居然穿戴、说话都变了,不仅穿得好看,说话也不太土气了,最为明显的便是春节期间闹赌,一个二个上了赌桌,比着显摆,大把大把掏钱,数也不数。闹子心里更沉不住气了,偷偷找到九斤,嚷嚷要跟他出去。九斤是队长的儿子,属于第一批跟老队长一起外出打工的,那家伙在家的时候留长发、穿喇叭裤,到处看电影打架,打土痞子的时候差点被抓了,谁知他外出一年就买了一个收录机,带回来在稻场上放,一个春节大家都涌上去听录音机唱的歌,九斤神秘地说,这是邓丽君唱的歌,知道吗?邓丽君。有懂道的说,那是靡靡之音,听着犯法。
九斤说,嘁,你知道啥,这叫时髦。不知谁说,再听就去举报。九斤愤愤不平揿下按钮,然后说,大家说话,这东西能录下还能放出,大家不信,啥东西还能记录声音?挑头的学驴叫,录下,放出,确实就是刚才那人学的驴叫声。于是大家开心了,学鸡叫,学羊叫,还有学猫叫的,收录机都能记下,然后一一放出,大家都啧啧称赞,说这东西太神奇了,咋跟鹦鹉似的,能学舌呢。
闹子见识过收录机后,回家就对大傻子说,爹,俺想出去打工。大傻子对老队长有成见,更看不惯九斤,叨咕说,脚步那么轻,不蹲班房算是便宜他了。大傻子见儿子嘟哝嘴,劝慰说,庄稼人种地,解放军站岗,工人生产,老师教书,各干各的活儿才算实在。
儿子依然噘着嘴,说爹死脑筋。
梅琳心疼儿子,撺掇儿子反复跟大傻子闹脾气,儿子说,还是娘好。于是闹子见到爹就嘟哝起嘴,说话溅火星,大傻子问梅琳,闹子咋了?梅琳说,闹着出去呗。大傻子不愿意了,梅琳过去说啥大傻子都听,这回梅琳禁不住儿子缠闹,居然替儿子帮腔,大傻子越想越气,哇哇喊,俺脏活累活跑前头,图啥?一家人美美地生活在一起。现在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干吗要让儿子离开家?梅琳说,大家都外出,年轻人赶上时候了,你说放在家里憋坏了怎么办?
大傻子更加不愿意了,祖祖辈辈都这么活过来的,到了闹子咋就憋坏了?大傻子想不明白就对梅琳嚷,说平时俺话语都在你后面,这回不行,你得听俺的。梅琳始终不吭声,梅琳想,得为孩子想。
见梅琳不吭声,大傻子便开始不停喘粗气,一声重一声,最后被气憋得说不出话,就开始抽打自己的嘴巴。梅琳怕了,梅琳说,算了,算俺没说。大傻子这才回过气,嘟哝道,你是孩子娘,咋能跟在他后面起哄呢?梅琳吞下话,心里也憋下气,想,哪有这么不开窍的人,自己不出去倒也罢了,也不让孩子出去,孩子识字,总得让他闯一闯嘛。
大傻子知道梅琳心里有气,一直想找机会道歉的,这天闹子不在家,大傻子凑到了机会,看着梅琳一直嘿嘿笑。梅琳心情不好,怨言随之就出来了,梅琳说,先前计划生育执行得不严,俺们这般岁数的哪家没有几个孩子?你倒好,政府提倡生一胎,你就生一胎,还把自己结扎了。梅琳意思当时多生个孩子,闹子读书不行,总有行的,现在好了,闹子没读成书,再不让他出去闯闯,难道让他一辈子学俺们不成?
这是旧话,生气就怕扯瓜拽葫芦,一扯一大串。大傻子说,生一个孩子的多呢?队长不也生一个吗?还有那个谁……梅琳没等大傻子说完就打断了大傻子的话头说,好了,好了,俺听够了。梅琳生气不搭理大傻子,大傻子就上集买油条和烧饼给梅琳吃,过去他常常买油条和烧饼给闹子吃,闹子大了便不买了,这次看到梅琳生气,专门买了好多,回到家嗫嚅说,俺只想一家人好好的。
闹子生爹的气,不吃油条和烧饼,梅琳看儿子不吃她也不吃。吃的东西不能放,再放就坏了,何况买了那么多,大傻子只好一个人坐在堂屋吃,边吃边吧唧嘴,故意勾人似的。谁知道他弄出再大的动静梅琳也不出来,最后大傻子独自流泪了,到了末了,还抽泣起来。梅琳听出来异样,从屋里走出来,见大傻子独自抽泣,心里好笑,嘴上还是紧紧的,啥话没有。拿过油条,也跟着吃了起来,大傻子停下抽泣,梅琳小心说,不行,俺陪着儿子去打工,俺知道你不放心儿子。大傻子更加生气了,呼噜站起来说,想都别想,千条路万条路可以走,就是不能走打工这条路。梅琳丢下油条,啥也不说,到屋里陪儿子去了。
闹子见娘眼睛红红的,便问,爹还不点头?梅琳说,你知道九斤他们地址吗?不行俺们自己去,娘陪你,不怕。闹子说,爹气坏了怎么办?梅琳说,人没有被气坏的,生米做成了熟饭,看他能咋?闹子扑到梅琳的怀里说,还是娘懂俺。
再出屋,梅琳换上了笑脸,梅琳指使闹子说,给你爹打点酒,别把你爹气坏了。闹子知道娘的意思,上代销点打酒,只是代销点被人承包了,散酒也不真了,兑水太多,闹子想想后说,买瓶装的。卖酒的问,家里来人了?闹子说,不来人就不能喝酒啦?
买了两瓶酒,闹子心里酸酸的,他怕真这么走了,对不起爹,可是想到爹的态度,不这么走咋走?心里纠结,面目上就多了一些惆怅,等把酒送到大傻子面前,大傻子问,咋哭丧着脸?真闷了,就跟俺下地,跟庄稼说话去。
闹子不说话,差点哭出声来,梅琳说,喝酒,你爹听说你不出去打工,高兴呢。说完梅琳扭头对大傻子说,今晚俺陪你喝一盅,俺们还没有正经八百地喝过酒呢。
大傻子见娘俩想通了,心里高兴,酒就喝得顺畅。
梅琳看下酒菜不多,提议到厨房添几个,大傻子也没有阻拦,梅琳长期不做饭,笨手笨脚的,半天都没有端出来,大傻子走进厨房说,俺来,大傻子手脚麻利做完了几道菜,梅琳就亲自替大傻子把盏,也替自己斟酒。看似都倒进自己的杯子,实际趁大傻子不注意又倒进大傻子的酒杯了,大傻子发现了也不说,美滋滋地,一杯接着一杯。很快就喝多了,喝多了,话就多起来,喃喃说,今生今世满意了,你看看,一家人美美的,多好。梅琳说,是好,可是好像缺点什么。大傻子说,缺啥?之后绷住脸说闹子,儿呀,不是爹管你,爹是怕,外面风浪多大,你才多大的船。
梅琳泪眼蒙蒙的,看着大傻子说,你喝醉了,不行别喝了。大傻子说,没事,俺高兴,离醉早着呢。梅琳说,那只喝一杯,不能再喝了。大傻子说,俺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多喝几盅不碍事。到了最后,大傻子自斟自饮起来,当话语不清晰的时候,把持不住,“扑通”趴倒在桌子上。
梅琳跟儿子把大傻子抬上床,收拾完碗筷,梅琳站在大傻子床前好半天,最后让闹子留下字,梅琳说,告诉你爹别找了,过春节的时候就回。梅琳还让闹子说,知道俺们不对,不过大家都外出,就算挣不到钱,也想出去看看。梅琳把家里的钱拿出一部分,另一部分和银行存折放在那封信的下面,做完这一切,梅琳又替大傻子烧了两瓶水,怕大傻子醒后口渴。梅琳感觉没有啥要交代的了,便站在床前听着大傻子打呼,心里一软,对闹子说,娘放心不下你爹。闹子说,放心不下娘留下,俺有九斤的地址,能找到。梅琳说,那俺更不放心了,好歹娘都陪你去。
闹子流泪点头,最后娘俩打起包裹,背上被子,关上门,真的上路了。
俺错了,要打要骂由你
闹子找到九斤,才知道节后招工结束了,工作不好找,大多数工厂不要人,要人的都是一些苦力活。九斤提议说,不行你到郊区看看,有一些乡镇企业也许招人。闹子没有办法,只能带上娘到了嘉善,嘉善是上海最边远的一个县,当时交通也不发达,到了车站天就黑了,两眼一抹黑,不知道往哪儿去好了,最后只有睡到车站的木条椅子上。天亮之后,闹子知道耽误不得,急吼吼拉住娘往街上走。街上车水马龙的,春天里,大家脚步都匆忙,闹子到处打听招人的事,最后有人指着电线上的小广告说,摸索着问去。不看小广告,还真找不到任何门路,带的钱不多,找不到工作马上就要挨饿了。闹子反复研究小广告,最后选中了一家薄板厂,一路打听,找上门来。
薄板厂属于乡镇企业,脏乱差占全了,也许闹子运气好,薄板厂企业虽说打小广告招人,还真是一家效益不错的乡镇企业。陆陆续续去了一些应聘的,负责接待的让先登记初选,然后等待面试通知。
梅琳没有想到打工这么难,什么初试、面试的,哪有恁多讲究?登记好了,又问负责登记的,还有什么手续?登记的说,等候通知。梅琳见登记的不想说话,跟着闹子一起往外走,梅琳对儿子说,不行再找几家试试,一网下去怕是难打上鱼。闹子说,先找地方住下,这么盲目走下去,娘不累,俺倒累了。梅琳想想也是。一处一处问来,房租吓人,口袋没钱,看来租房不太现实。到哪儿去呢?走来走去,走到一处工地,工地没拉围墙,梅琳说,没拉围墙的地儿就让人进。闹子说,盖楼房的,也许有些垃圾袋子,也许走运了能拾上一些破烂呢。梅琳说,看看再说,两个人无头无脑走着,没有拾到破烂,却看到一帮人围住一个人吵架,好像说再找不到做饭的,大家就不干了。
梅琳停下了脚,梅琳想劝架,却不知道怎么劝,故意咳嗽一声,想打断那些人吵架。大家注意到梅琳和闹子的时候,被围的人问,你们干吗的?咋到工地来了?
其他人也想质问,突然有个人眼睛一亮问,是不是出来打工的?没有找到工作?说完对梅琳说,留下做饭干不干?梅琳不知道能不能答应,不敢点头。闹子说,工钱怎么说?被围的工头说,管吃管喝三百。梅琳问,管住吗?工头说,工棚,只有工棚。梅琳说,行。工头看着闹子问,他是你儿子?也没有找到工作?
梅琳把找工作的事情前后一说,工头说,想干活的话,留下也行,反正要招人。
闹子不想那么快答应工头,应付说,等等再说。
梅琳心里感到了踏实,多么幸运的事你说,背过那些人,反复对儿子说,老天真不杀傻子,你看看,眨眼间啥出路都有了。闹子不想说话,闹子不知道工头他们是不是好人。
迟迟等不来面试的通知,闹子陪娘买菜,摸熟了路,闹子说,俺不能老在这里吃白食呀,不行俺就在工地干了,梅琳说不行,这里活儿多苦,你那身子骨怎么受得了。不行你到薄板厂问问,真不行,再找其他出路。闹子说,好。
第二天大清早闹子兜到了薄板厂,也许闹子就该进薄板厂,那天正好赶上面试,闹子初选入围了,闹子想,说通知的,入围咋也不通知呢?面试的说,公告张贴出去好几天了,自己不上心,还责怪。闹子这才知道抱怨错了,没有留下电话,人家哪儿通知去?好在胡乱来的,居然赶上了点,幸运,太幸运了。接受面试的人还不少,看来出来打工的人多,说起面试,大家都很紧张,闹子也紧张,掌心都是汗。主考官是个上了岁数的男的,穿西服,还打了领带,一脸严肃。旁边坐着几个年轻人,正面试时候,听到一个年轻人说,厂长来了。主考官不看厂长,几个年轻人站了起来。厂长问,怎么样?
年轻人看主考官,主考官不回答厂长的话,厂长自嘲说,我想到一个办法,让大家演讲。
厂长也许心血来潮,都是打工的,恐怕从来都没有听过演讲这个词,更不知道演讲是个啥?厂长对主考官说,就让他们说心里话,想说啥说啥。主考官明显不开心,又不是招销售人员,演讲个啥?厂长说,看一个人说话,就能看出他实诚不实诚,听我的。主考官见厂长插手,只能翻眼闭嘴。
闹子见此情景,越发紧张,手心汗淋淋的,他不停往衣服上擦手,越擦汗越多。先前听过几个人演讲,他感觉谁都比他会说,听上去说得头头是道,不知道厂长咋就不满意,最后还是被刷了。临到闹子,没说话,倒慌张起来,厂长说,不要慌张,实话实说。闹子不知从何说起。急了,想到出来打工的艰辛,忽然想起了爹,顺口说,俺说说“大傻子的故事”,没有人搭话,只有闹子一个在说,闹子还是紧张,头上也出汗了。好在闹子想起爹的事,慢慢有了话题,闹子说,俺爹是老实人,都说他傻,实际不傻。人们说,俺爹笑起来就不会抿嘴,但俺娘喜欢爹傻笑。包产到户后,俺爹不笑了,天天说要听政府的话。当然了,俺爹一直听政府的话。譬如,俺出生后不久,刚刚提倡计划生育,爹说政府提倡的就要做,生一个好,负担轻。所以生下俺后,爹就主动结扎了,娘不知道爹会主动结扎,回家啰嗦爹,爹说,听政府的没错,你说爹傻不傻?厂长不说话,大家都不说话,闹子不知道这么说行不行?可是不这么说,说啥呢?最后想,实话实说,应聘不上算了。索性一股脑说出旱改水后,日子年年见好,可是七八年已过,政府修这修那,什么都集资,大家又穷了。穷了没啥,政府不能瞎干呀,旱改水之后,突然又说水改旱,让大家把良田改桑田,栽桑养蚕,好端端的田开深沟种桑树,谁知道当年茧丝掉价,收的蚕茧子堆了满屋。爹跟着后面摔跟头,可是爹不后悔,他说,丢庄稼不就是一季子吗?丢人不行,要想不丢人只有听政府的。厂长对主考官说,实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政府不知做啥了,穷折腾。主考官不说话,看着闹子,闹子看看厂长,不管结果了,壮起胆子和盘托出,说他爹不让他外出打工,说种庄稼、喂牲口实在,俺想呀,孬好也是读过书的人,不能白白在家待着,于是俺跟娘闹,娘软了心,合谋把爹灌醉了,俺们就偷偷跑出来了。
不是实话实说嘛,闹子没有一句假话。
主考官听罢一直皱眉头,厂长呵呵的,厂长没有征求主考官意见,说,这个孩子留下了。主考官不高兴,说是放权的,自己又来搅和,真是的,想走。厂长看主考官想撂挑子,便捋下脸说,凡是像他说实话的,都留下。然后站起来走了。
闹子回到工地对娘说下面试的事,梅琳说,幸亏你爹呢,不是你爹那些烂事,说不定真进不了薄板厂呢。
不久薄板厂上了轧钢机,液压的那种,几吨重的钢材,丢进锻面上,揉面似的。闹子上学不行,捯饬机械类的东西行,对着说明书,无师自通,厂长对车间主任说,这孩子我亲自定的,不会错。车间主任点头,咧嘴笑,还给厂长点根烟,之后说,是棵好苗子。
闹子听到厂长和车间主任夸他,就低头笑,心里全是得意。
不得不说闹子下学的事,凡事都有缘由,闹子有个女同学,比闹子大一岁,上初一的时候还比闹子高一截,最后女同学的爹干活时候被毒蛇咬了,没有抢救过来,就那么走了。那个女同学接着就要下学了,读不起书了。想想跟女同学也没有交往几次,可是闹子忘不了,每次交往都历历在目。一次元旦会演,大家都坐在学校操场的水泥地上看节目,天冷,地上凉,每人屁股下面垫团草。那个女同学不知道怎么没找到草,也许来迟了,附近群众的草堆不让同学扯了,干脆坐在水泥地上。闹子坐在女同学前面,女同学突然说,闹子,你看看唱歌的是谁?闹子不也不知道唱歌的是谁?女同学说,站起来看么?闹子站了起来,女同学随手把闹子的稻草扯走了。闹子回座的时候,问,草呢?女同学哧哧笑。闹子知道后,小声说,俺怎么办呢?女同学把布鞋脱了,说,你坐俺鞋。闹子就坐女同学鞋。那是冬天呀,女同学的脚冷,女同学问,俺脚怎么办?闹子不知道怎么办?女同学说,放你怀里焐着。说完,女同学把脚从后面伸进闹子的袄子里。
之后,同学们说起闹子和那个女同学,多了一些散言,还有一些人咬耳朵,说他们怎么怎么的,才半大的孩子,知道个啥?问题大家说多了,闹子就想,是不是她对俺真有意思?
后来他问过女同学,女同学说,不害羞,谁想跟你好了。闹子羞红了脸,不敢跟那个女同学说话了。
如果到此为止,闹子也不会整天惦记女同学了,女同学的爹走了,女同学精神恍惚,整天哭滴滴的。闹子心软了,给女同学带鸡蛋吃,带咸鸭蛋,有时候还带油条,闹子家境好些,这些东西不算啥。女同学就感动,在她下学的时候,约了闹子,抱住闹子就哭,然后说,俺要下学了。闹子说,别哭,别哭。女生哭好了,擦擦眼睛笑了,说,也好,反正俺不是读书的料。破涕为笑的时候又说,俺跟姐姐到上海打工,等俺混好了,俺就找你。
从此闹子的心就跟着那个女同学走了。
闹子到了上海就为寻找那个女同学,可是上海那么大,不知道女同学到没到上海?就算到了上海,到哪儿找呢?惆怅得很,每次休班之后都要到市区打探一番。
到了夏天,闹子攒下不少钱,梅琳也结余下不少,娘俩没有了刚来上海时的窘困,尤其闹子,穿戴也讲究起来了,头发弄得一丝不乱,他去见九斤,他知道九斤路子宽,也许能够找到那个女同学。九斤知道闹子心思,说,只要她在上海,没有打听不到的。闹子就很感激,说假如能找到她,俺就在黄浦江边请你。九斤说,拉倒吧,你才挣几个钱?要请也是俺请。闹子知道九斤讲义气,让九斤去找,他踏实。
到了秋天,街上梧桐开始落叶的时候,九斤来找闹子了,九斤说,你托俺办的事有了信儿,只是那个女同学不想见你,说,她配不上你了。闹子问,咋就配不上了?九斤说,她在歌厅坐台了。闹子不知道啥叫坐台,问,什么意思吗?九斤也不说啥意思,直摇头,然后说,别找了,不适合你。九斤说完跟一帮朋友开车走了。闹子不知道九斤说的啥,上班的时候,问车间主任,啥叫坐台呢?车间主任捋着脸,看着闹子说,你可不能学坏呢。闹子估摸着坐台不是好事,问一起上班的人,一个直性子说,就是当小姐,给人家搂抱的那种。
从此闹子上班无法集中心思了,一个秋天,都无精打采的。有了霜冻的时候,他脑海中不停闪动着女同学被别人搂抱的情景,想到那种场景心里就疼,再也无法集中心思开轧机了,有天下午,大家都在卖力干活时候,小傻子一分神,手搅进了轧机,接着胳膊和人都进去了。
梅琳听到闹子被搅进轧机的消息,说啥也不信,儿子早成熟练工了,怎么会搅进轧机呢?听到报信的说得确切,嘴上不信,人却瘫在地上,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好心的工友把梅琳抬上工地的工具车,拉着她就往医院跑,等梅琳到了医院,最后在太平间见到了面目全非的儿子。
梅琳那时候不能说话了,嘟噜在地上,立马昏厥了过去。等被人抢救过来后,厂长说,没想到,多好的孩子。梅琳抓住厂长就打,说,你赔俺儿子。厂长不说话,说,意外,太意外了,怎么会呢?梅琳不管厂长说啥,就问厂长要儿子。厂长说,闹子走了,俺会重重赔偿的。梅琳说,俺要钱干吗?俺要儿子。工友们劝,闹子走了,说后事吧,厂长态度不错了,遇到不讲理的,赔偿都没得给呢。
梅琳再次昏厥过去,这次大家有了经验,掐人中,梅琳醒过来后就不会说话了。
儿子没有了人形,不能拉回家,只能在上海火化了,火化后,梅琳抱着骨灰盒跟着薄板厂的车往家赶了。
那天下午开始下雪的,大傻子正在麦地里清沟沥水,心里有气,活儿做得就慢。打梅琳跟闹子跑了,他就没有了心劲,他恨梅琳,陪着儿子一起疯。可是信上说了,过完春节娘俩就回来了,也不想找了,他知道就算找到,闹子也不会跟他回来的,儿子大了,随他吧。他想不明白一个当娘的安顿好儿子咋自己也不回来了?好在大傻子不想让梅琳春节回来看轻他,一个人在家依然喂了很多牲口,田地比过去种的更多了。他掐着指头盼春节,他想,看你一年能挣多少钱,到那时还会不会闹着出去?站在麦地里,看着雪花,最后就看到路上飞奔来一辆车,颠颠簸簸的。下雪了,路上人都少,别说车了。大傻子就杵下锹看。谁知道车滑溜溜地驶向他的家里,他慌忙扛起锹往回赶,他想,是谁呢?谁呢?走进家门,见到梅琳抱着骨灰盒傻坐在板凳上,大傻子不认识其他人,见梅琳回来,就很高兴,说,你回来了,还坐车回的?梅琳并没有搭话,大傻子看着陪同梅琳一起回来的人问,咋了?怎么都不说话呢?薄板厂的人说话了,说得很慢,神情十分悲伤,大概说完了事情经过,梅琳抱着骨灰盒“扑通”跪到大傻子的面前,梅琳哭着说,闹子,俺带着你,给爹赔罪了。之后梅琳说,俺错了,要打要骂由你。
大傻子突然之间糊涂了,啥?啥?闹子走了,不可能,年轻后生怎么会走呢?是不是弄错了,他伸手提起梅琳,逼问,你说弄错了。
梅琳不说话,一直哭泣。大傻子抽出手,嘿嘿笑了,说,这事不能开玩笑,怎么可能?
没有人说话,外面的雪花飞舞起来,薄板厂的人说,闹子很优秀,确实是个意外。
大傻子又拽住梅琳的衣领问,难道是真的?梅琳搂住骨灰盒放声大哭,哭完之后,对闹子说,告诉你爹,都是真的。
大傻子猛地愣怔在堂屋里一动不动,有几只鸡找吃的走进屋来,大傻子一脚踢飞了鸡,吓到了其他牲口,都窜到了雪地里,满院都是鸡鸭鹅,惊恐地伸长脖子。大傻子没有更多的话了,扯过梅琳就打,大傻子从来不打梅琳,现在什么也不管了,边打边喊,跑呀,狗日的,跑呀,这下好了。
梅琳不再说话了,紧紧抱住骨灰盒。大傻子的吵闹声惊动了四方邻居,人们纷纷前来打探,知道闹子走了,大家都难过,说真不该出去打工,接着说谁家女儿疯了,谁家儿子傻了,谁家谁家的谁谁谁伤残了,有人说,外面就是老虎嘴,走进去就没有回头的。有人说,外面多危险,就有不知道死活的。大傻子不想听别人瞎捣鼓,说,都滚,滚得远远的。
大家知道大傻子伤心,随即抬来了张瞎子,张瞎子真的老了,不能走路了,张瞎子被人放在地上,问了闹子的八字,张瞎子说,当初不该取名叫闹子,都是俺的错,他奶奶问名的时候,俺怎么能叫闹子,这回闹毁了。
大傻子还要打梅琳,梅琳放下骨灰盒说,闹子,你爹心里有气,俺让你爹出出气,俺不用你爹打,俺自己打。说完轮番抽打自己的嘴巴,鲜血迸流,流到脖子里,流到藏青色的外罩上,张瞎子喊,别作了,人死不能复活,吵闹也换不回孩子了。
大傻子这才放声大哭。
梅琳想安慰一下大傻子,大傻子一把将梅琳推搡在地上,大傻子拉过张瞎子问,你说俺还有啥割心掉肉事?张瞎子不知怎么回答,闭上眼睛一直祷告,最后张瞎子睁开眼睛说,别站着了,办丧事吧。
办完丧事,梅琳出了问题了,一直不会说话了,就是嘴唇抖动,也发不出声,大家以为悲伤过度,想,挨过一段日子就好了,没想到过完春节,还不会说话。大傻子问,咋了?梅琳看到大傻子头发白了,人瘦了一壳,抓住大傻子的胳膊想说安慰的话,可是还发不出声,梅琳也急,大傻子更急,儿子走了,老婆也哑巴了,好端端的咋能弄成这样呢?问张瞎子,张瞎子掐八字,最后也不知道所以然,配了几服中药,说吃不好就到县医院,耽误不得的,最后吃下几服中药,梅琳嗓子能发声了,话不成句,好像半语似的。
大家都说梅琳的苦都窝在心里去了,谁的孩子谁不疼,再说,大傻子只顾自己恼,下手那么狠,搁谁受得了?大傻子气呀,你想呀,好生生的,非要带着儿子外出打工,不去的话哪有这场劫难?大傻子把气窝在心里,不太待见梅琳了。
俺走了,谁给你做伴
柳树返青时,梅琳拿出一张卡,递给了大傻子说,这是儿子的命,你存着。
大傻子不接闹子的命,伸手又打梅琳。大傻子管不住自己的手了,打过却又后悔。张瞎子说,后悔也是病。可不嘛,大傻子整天都说各种后悔的事情,后悔当初结扎,后悔不该贪酒,后悔不该让闹子下学……颠三倒四,后悔永不离口,后悔中,常常敲打牲口,可怜哑巴牲口都被他打得病恹恹的,不能解气的时候,伸手就打梅琳。梅琳不再争辩,即便这会儿瘀肿了眼睛,梅琳又说,这里面装的是钱,也是儿子的命。
大傻子抡起拳头又打,一个大活人换成一张薄片片?大傻子不说话,到娘的坟头哭,哭完回家就喝酒,醉了就开骂,说,别说二十万,就是钱山,老子也不稀罕。
梅琳知道大傻子伤心,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最后梅琳想明白了,她得离开这个家,否则大傻子的伤痛时时都要刺痛他。想清楚后,梅琳在大傻子醉酒之后,再次包起衣服,走上离家的路。
大傻子醒来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梅琳,问张问李,才知道梅琳又跑了。大傻子气呀,儿子走了就走了,她还跑干吗?难道变心了?他咬牙切齿,诅咒梅琳,嚷嚷说,逮住她,这会儿就打断她的腿,看她还跑不跑?
大家并没有替大傻子说话,尤其张瞎子,沉思说,追呀,心死了,不追就晚了。大傻子这才慌了神,到处找,最后追到老婆说的工地,工友们说,她走后就没说回来,估计儿子走了,心死了。大傻子蹲在工地等,他不相信老婆能到别处去。大家见大傻子不信,七嘴八舌说,原本说回家陪你的,只怕受不了心中的苦?
寻亲托友,大家都说没有见到梅琳,大傻子急眼了。有好心人出主意,让大傻子在电视台、报纸上登寻人启事,大傻子无辙,一一照做,上海找完,找无锡,苏州、常州、南京一路找来,找到合肥的时候,大傻子泄了心劲,他知道梅琳不会回头了,这才真切后悔起来,说,当初不该那么打骂她。当他衣衫褴褛地走到张瞎子面前时,张瞎子只好无力摇头,什么也不说。大傻子嘀咕,她不回头,哪儿追去?张瞎子又说一个字,等。
大傻子听张瞎子的话回家等,一天、一月、一年、五年、十年,大傻子走路也不太利索了,也没有等回梅琳。提起大傻子的伤心事,大家会说,当初不该那么对待梅琳,当娘的心里也苦,只有傻子才不分青红皂白打老婆呢。最后连小舅子都软了性子说,甭找了,娘家人都不联系,哪儿找去?大傻子彻底相信老婆真的弃他而去了,这才感到少有的伤悲,是呀,城市那么多,诱惑那么大,她不回头,哪儿找去?大傻子等到第十五个年头后,心彻底死了,常常抱怨,这年头,啥都会变,算了,算了。
从此大傻子不会笑了,整天呆坐在庄稼地里,闷了便跟庄稼说话跟空气说话跟小鸟说话,不说话的时候就躺在娘的坟头,一睡半天。老队长的老婆比大傻子大了小二十,不过走路还算利索,她看不过,对大傻子说,你笑呀,年轻那会儿你不是喜欢笑么?这会难道真傻了?
大傻子不笑,狠狠瞪队长老婆几眼,他恨队长老婆,不是她,娘不会走。队长老婆知道大傻子心里有气,也不太在意了,便说,就说俺家吧,这把年纪了也不回来,给九斤带孩子呢。大傻子不想打探老队长家事,他想,九斤那么不着调的人都有孩子了?不知道老队长老婆说这啥意思?
平常日子大傻子就这么过来了,到了春节麻烦来了,外出打工的大包小包归来团圆,就显出大傻子的清冷和委屈了。大傻子受不了大家热闹,更不想看到大家怜悯的目光,每年春节,便借着寻人的名义上路了,遇见问询的,便说,找找看,大过年的。实际大傻子没有出去找人,一个人躲到县城的某个宾馆,白天看风景,晚上窝在宾馆看电视,元宵节之后,才背着包袱回到村里,别人问起找到线索没有,大傻子多半不解释。最后人们发现大傻子撒谎,也不说破,日子不容易,不想再往大傻子伤口撒盐。
晃来晃去,大傻子老了,村支书见大傻子种地都困难了,就说,乡里建了养老院,免费的,到养老院去吧。村支书见大傻子摇头,继续劝,养老院老人多,热闹,比在家里好。大傻子还是摇头。后来乡里来人劝,说养老院每年都有无数好心人捐款,什么都是免费的。大傻子还是那个理,有胳膊有腿,儿子即便死了也是有过儿的人,干吗要去那种地方呢?最后乡里动员养老院一帮老人来劝。都是一些上了岁数的人,各有各的不如意,大家说,人总要老的,政府这么帮俺们,还挑剔个啥呢?想种地留着,回来种就是,不想种了,流转给别人,大家住在一起多热闹。听起来是有些道理,只是大傻子还是摇头,最后黑牡丹说话了。黑牡丹情况特殊,嫁了三个男人,依然不生,看了无数医生,就是治不好不育症,会叫的母鸡不下蛋,谁能容忍?嫁来嫁去,没有生出一男半女,又不想给别人当后妈,最后断了再嫁的念头,一直单着。黑牡丹单身后,惹得一些孤独苦闷的老人常常前去叙话,一辈子风霜,一句两句说不完,黑大大白奶奶,最后大家把唠叨变成了一种依赖,再后来风霜化成了轻松,说着说着就笑成一团。后来黑牡丹经村里协调,进了乡养老院,之后,喜欢找她说话的孤寡老人随着黑牡丹一起进了养老院,他们齐口夸赞政府,感激说,什么都替俺们想到了。黑牡丹到了养老院更加开心,整天被人捧着、宠着,人好像都年轻了很多。
大家都劝说不了大傻子,黑牡丹上阵了,黑牡丹说,人生下来总会遇到这样或者那样事情,不能老想着过去。黑牡丹慢条斯理说,嫂子丢了有丢了的道理,不回来有不回来的理由,看看俺们这些人哪个不是丢了伴少了儿女的,再说,现在有儿女又咋样呢?一年能见上几面?乡里办养老院,就是让大家一起乐呵,干吗不去呢?黑牡丹说的都是实情,大傻子还犹豫,大家一窝蜂说,黑牡丹都这么说了,还犹豫个啥?走走走,俺们天天唱着过呢。
大傻子看着黑牡丹,黑牡丹也看着大傻子,大傻子笑了后,大家一起动手帮助收拾东西,大傻子管不了那些了,落下笑,便锁上门。
按说大傻子到了乡养老院不会再凄惶,可不到两年,大傻子闹腾起来了,不停上访。你说一个孤寡老人,啥都政府承包了,上个啥访呢?可是大傻子谁的话都不听,依然不停上访,受到冷遇,还骂人,逮谁骂谁。多好的人,咋变成这样了呢?院长常常被民政助理找去问缘由,院长摊开双手,一脸无辜,他说,自从大傻子来了,这里就乱了,大傻子看谁都不顺眼。民政助理头疼,为了大傻子上访,他被党委书记训过几回了,非让院长说出子丑寅卯来,院长嘟嘟囔囔说,他不许黑牡丹跟别人说话呢。民政助理摇头,原来症结在这儿呀,之后说,他们你情我愿的,让他们结婚得了。院长说,哪有你说的那么轻松,其他老人不同意呢。
民政助理热心,天天做老人们思想工作,做来做去,一群老人开始了上访,乡党委书记还让民政助理调整,民政助理草率,咋调解?人家结婚,耽误谁的事了?一生气,索性把大傻子的婚姻注销,问过黑牡丹,又问大傻子,两个人都同意,就带着他们到县里民政局登记去了。
就在大傻子结婚那年,张瞎子走了,张瞎子打死不到养老院,临走的时候他对大傻子说,俺让你等,你等个啥呀?之后,连说,你?你?就落了气。队长老婆也看不惯大傻子,拄着拐杖说,你看看,张瞎子都被你气死了。大傻子也悲伤,对黑牡丹说,俺心里难受呢。
黑牡丹说,俺也难受,到了这里,那帮老人怎么办?
大傻子不愿意了,跟俺结婚,还想着他们干吗?
养老院女的只有黑牡丹一个,为了稳定那些老人的情绪,乡里发动各村动员老年妇女进养老院,可是没有人去,老年妇女有顾忌,混在一帮老人中间怕坏了名声,不像黑牡丹不在意名声,现在黑牡丹被大傻子带回了家,那帮老人难受,不停上访,最后党委书记没有办法,让民政助理把大傻子和黑牡丹接回去。黑牡丹同意,大傻子不同意,黑牡丹一生气,拍拍屁股走了。大傻子更加恼火,找老队长老婆诉苦。村里没有几个老人了,娘那茬人都走了,中间这茬打工的打工,返乡的也跟大傻子说不到一起,只有老队长老婆时不时跟大傻子说说话。老队长老婆说,半道上的,不贴心,你就不该跟她结婚。大傻子说,你有老队长,每年也能聚上几回,偶尔打打电话,不像俺,到了夜里,一肚子委屈没人听呢。
老队长老婆说,这年月,谁心里没有委屈,藏点委屈算啥哦。就说俺吧,一直都不开心,尤其你娘服毒走了,俺也放不下,年轻那会儿,哪有恁大的泼辣劲哦。老队长老婆擦擦眼睛,又说老队长的不是,说,那个老东西嘴里不说啥,硬赖俺跟老光棍,大家都看着的么,再说人家都走好几年了,老东西硬是揪住不放,八辈子不见也不闹心。
大傻子说,现在日子好了,可心里却空了,好像少点什么。
老队长老婆说,那么多人,看看现在,唉,难受呀。
那是一个不错的春天,也是风景最为绚丽的春天,大傻子跟老队长老婆说完话,决定跟黑牡丹分手了,他找到民政助理,说啥也要跟黑牡丹离婚,他说,当初不想进养老院,更没有想过结婚,既然黑牡丹心里装着大家,算了。
民政助理叹口气说,你们这些老人呀,就像孩子,一个比一个难说话,好吧,你把黑牡丹找来,俺问问她,你们都同意,俺带着你们上县,把手续办了。
走出县里民政大厅,大傻子给黑牡丹买了车票,大傻子说,对不起,老了还出这等丑。
黑牡丹说,不算丢人,一辈子了,俺不怕丢人现眼了,再说,俺真的离不开那些人,他们都是俺的亲人,俺不能只想着自己幸福。大傻子点头,然后扶着黑牡丹上车,等车到了乡里,又扶着她下车,一直送到乡里养老院,最后才说,你进去吧,俺打死不到养老院了。
回到家,大傻子怎么都感到有些闹心,伤感、委屈还有后悔一起涌上心头,越想越憋屈,他想出去走走,结果走到半道,看到一辆车突突跑来,又是谁呢?等车到了他家门口,停了下来,不一会儿又突突而去。走下两个人,其中一个咋看咋像梅琳,大傻子想,难不成梅琳回来了?
仔细辨认,可不是么?大傻子颤巍巍跑着,边跑边喊,梅琳回来了。留守的老人们都拥到大傻子家,七嘴八舌问梅琳到哪儿去了?梅琳不解释,一直笑,笑到最后问大傻子,你在家肯定把俺骂死了。大傻子满脑子疑问,想,咋会不骂呢?又想,老了还回来干吗?孩子都这么大了。梅琳看出大傻子的疑问,并不回答。梅琳好像从来没有离开家一样,忙这忙那的,大家也不好意思开口问,嘀咕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之后悄悄退出,把话留给大傻子。小伙子一直文质彬彬地坐在梅琳的身边,始终不说话,哑巴似的,等屋里只剩下他们仨人后,梅琳说,天还早,俺们给娘和闹子上个坟吧。
这么多年,大傻子再忙,上坟不敢马虎,可是清明早过了,上啥坟吗?
梅琳说,俺想他们了。
大傻子从背后看梅琳比他还老态,走路也颤巍巍的,心里发涩,后悔当初不该那么踢打她,想说几句温暖的话,见梅琳带回的小伙子跟着,不好意思开口,一直闷头不说话。
不大一会儿,仨人买了纸钱,走到闹子的坟头,油菜花开,小麦正绿,坟头荒草发青,野蒿正盛,仿佛撑不下的都乱蹦了出来似的。大傻子熟悉这里的一切,过去常来跟娘说话,跟闹子说话。眼下没有了当初的悲伤,情绪早平静了。
梅琳属于第一次给儿子上坟,自然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积攒了近二十年的委屈,随着纸钱的火扑扑腾腾起来了。风吹着麦苗还有油菜花,不停点头,纸钱烟火越烧越旺,最后灰烬到处乱飞,有的飘落到梅琳的白发上,有的挂在草尖尖上,弄得到处斑斑驳驳的,梅琳顾不得泥土和灰烬,扑在坟头上,撕心裂肺喊,娘来看你了。陪着上坟的小伙子不停劝慰着梅琳,中间还说,娘,不哭,有俺呢。梅琳哭得稀里糊涂的,大傻子心里更难受了,小伙子是梅琳的孩子肯定无误了,田野里的鸟儿、虫儿也扑棱棱飞出,连坟头里面隐藏的蚯蚓也往外爬呢。梅琳终于止住了哭声,抹干了泪水,这才拉着小伙子走到大傻子面前说,喊爹。
大傻子慌了手脚,连说,别别别。
梅琳不管大傻子答应不答应,目光坚毅地看着小伙子,最后说,怎么交代你的?他就是你亲爹。
小伙子跪下,怯生生喊,爹。
大傻子拉起小伙子说,呃呃,别别别,俺听到了呢,俺认,俺认呢。
小伙子跪着流泪说,爹想到哪里去了?俺是娘领养的,会说话的时候,娘就教俺,俺有一个叫大傻子的爹。大傻子好像听糊涂了,半天才问,领养的?咋能这样呢?
梅琳说,俺拾破烂养大了他,虽说没有考上大学,却也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今年他的岁数刚好跟闹子走的时候一样大,俺带丢了先前的儿子,又给你送回一个。
大傻子这会儿真的傻了,看着梅琳坚毅的表情,惭愧、后悔、感激、委屈全部涌上心头,这会儿他的哭声更大,他拍打着梅琳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说,干吗呀。
梅琳不停替大傻子拍打后背,小伙子也跟着拍打,大傻子指指坟头,指指身边的小伙子,突然扇打起自己的耳光,一耳光一口骂,你混蛋,混蛋呢。梅琳拉住大傻子的手说,不要打了,俺不记恨你,俺等着他长大的这天。说着指指小伙子,说不下一句话了。
大傻子真的不知道说啥好了,那会儿空气好像凝固了似的。大傻子沉默那会儿,四周也静谧了下来,纸钱没有燃尽,一直冒着青烟,只是那烟并不直,歪歪斜斜地向坟头飘去,越过野蒿和青草,最后消弭在庄稼地的上空。
梅琳说,俺才不会离开你呢,俺走了,谁给你做伴呢?
大傻子那会儿不停张嘴,可是他说不出一句话,小二十年的事情,一会儿半会儿咋能说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