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猫

更新时间:2016-07-05

街上,年轻女孩的妆容越发刻意了。往往,脸尚未映出,唇色却先声夺人,越过空气递上两片丹红。还是春天,女孩的短裙下面,多蒙着一层丝袜。但毕竟是南方,也能见着完全裸露的肌肤。柔光的白皙与纤细的弧度,只属于真正的青春。所以,她脸上不加掩饰的雀斑,稀疏短促的睫毛,让人平添好感。再加上,她还有几分蠢笨。

“今天没下雨。”她跟在我身后,走进教室。窗外确实熠动着淡金色的阳光,星星点点,刺破初春的薄雾。空气也带一丝冷冷的甜,应该是楝树。花开得并不招眼,细看下才觉察出白中带紫。花败了后褪成完全的白,瓣也弯曲四散,密密铺满路面,这才引人注目。

“数清楚人头,孩子进了教室就不能出。”我指令她,想起了似的,再加上称呼,“陈老师。”

她的扫把挥得更带劲了,像是领受了“陈老师”的职分。自然,晨间是不用打扫教室的。

从张开教授对网络媒介素养的描述中可以看出,网络媒介素养的核心能力是对网络信息的正确解读和判断能力以及传播的能力,网络媒介素养教育的目的是培养大众使用网络进行知识传播,实现自身的发展。

中班和大班在二楼,一楼是小班和活动区。来这家幼儿园五年后,我终于有了副班助手。竞争是激烈的,但我也不至于去打听她的来历。背景固然重要,但园里的规矩也不是一天两天。副班要协助主班,谁也唱不了独角戏。主班讲课副班就得维持秩序、调动幼儿情绪,主班组织活动,副班就要准备材料、播放音乐。谁也离不了谁。配合好了,两个女人肩并肩,才能跟一屋近四十个孩子处下去,每天八小时,日复一日。才能忍耐口水、鼻涕、屎尿和无休止的尖叫。

连续几天的雨,以及雨后的晴,让塑胶地面的红绿色比平日鲜艳夺目。未散尽的潮气吸住了楝树垂落的花瓣,任工人的扫把怎么刮擦,也不能彻底除去。可以说是礼物了,对晨间接待一站半小时的我来说,盯着塑胶地面缝隙里的楝树花瓣,眼神就不必一直聚焦于家长或孩子的脸。偶尔也有不那么厌烦的时刻,女孩,男孩,如果头天晚上父母给他们认真洗过澡,当他们扑进你怀里,头顶上总能发出一股好闻的气味。洁净,饱满。不至牵动情感,却能觉得愉悦。

3.11 其他AD相关基因 除了上述AD相关基因之外,许多其他基因也与AD有关。几乎没有关于这些基因与自噬之间潜在关系的报道。将来的研究可能会揭示这些基因与自噬和AD发病机制的关系。

该煤炭企业风选项目自2014年底开始进行立项,初期项目总预算约为460万(其中设备260万、皮带走廊100万、皮带等运输设备系统100万)。2015年,在风选项目推进实施过程中因两种选址建设方案所需投资均过大,上级公司要求该煤炭企业缩减项目投资,而当时并未有更好的方案缩减投资,这导致其风选项目在2015年一直没有实质性的进展。风选项目这一重大的效益工程不能付诸实施。

DeviceManager.GetInstance().DeviceAtIndex(EnumDevice.AI16AO2).ReadData(ref data,1); //设备调用,获得经过滤波处理的数据

大人不如孩子可爱,大致就因为这些复杂的情绪。然而也不是一味地讨人嫌,有些时候,可以说是古怪。如果孩子上小班,母亲会在一楼窗户外窥伺。孩子发现母亲后兴奋难安,其他孩子也会跟着躁动,有时甚至引发全班情绪失控。母亲们于是偷偷摸摸,躲得远远地看几眼。午睡时间就没有顾忌了,凝成尊石雕般趴在窗台,盯着酣睡孩子的面庞。刚上班时,我喝止过她们,也劝过她们,后来慢慢对这事视而不见。人做了母亲后,总是有点奇怪的。也有母亲直接对我说,送孩子入园那天就买了高倍望远镜,从自家阳台打量过来,“能看穿你们的园子”。所以这工作,谈不上隐私。更有别的事,让道德感微妙地悬置。

比如今天,桐桐妈抚着肚子跟我说:“他说,妈妈是坏妈妈。我要打死妈妈。”

“方老师,你一定会是个好妈妈!”她手心很软,四周却有硬茧凸起,不知在乡下时做过些什么活计。

“吴静桐,不许咬指甲!好好走路!”她冲着走远的桐桐大声喊,几乎所有家长都转过头来看我们。

“孩子也会说要打死光头强,打死灰太狼。她只是学了词,在乱模仿。”

“可是她怎么会想要打死妈妈呢。”她整张脸到胸口都涨红了,新买的金项链快要被赤红的胸口烫化。

米九还想说什么,措姆却接着说:哥,你回去吧,我要睡觉了,今晚夜半就要起床去捡牛粪呢。米九的眉头皱在一起:姆姆,你别太累了,牛粪哥哥会帮你捡的,你有任何困难哥哥都会站在你前面的。措姆暗暗嘀咕:我知道,哥,我都知道。下辈子我再还你的情吧。米九也好像在自说自话:我从没想过让你还我什么,我只想看到你活得好好的。

“不会的,桐桐可喜欢妈妈了。”我的手离开肚皮,扶住她的肩膀。粗呢外套不仅土气,还扎手。

我的眼睛追随桐桐往里走,手轻轻放到桐桐妈的肚皮上,“是嫉妒肚子里的妹妹吗?”

3、加强兽医队伍建设和培养专业人才逐步推行官方兽医制度,逐步实行执业兽医制度。各地要通过成立兽医行业协会等方式,实行行业自律,规范从业行为,提高服务水平。切实加强兽医工作能力建设。要重视和加强兽医教育,保证人力资源储备,提高从业人员素质。加强兽医科学研究,完善动物疫病控制手段,建立健全风险评估机制,提高科学防治水平。加强对外交流与合作,积极参与国际兽医事务,跟踪研究国际动物卫生规则,及时调整和完善国内相关政策。

半小时后,全班孩子出来早操,我的目光拂过棉花糖般的脸蛋,圆球的,鹅蛋的,三角的,像要拣选一个理想孩子的模型。再难看的孩子都是可爱的。半透明的皮肤包裹着简单与清洁,眼珠黑白分明,小小的牙齿像石榴子。蓝色橡皮棒握在孩子手中随意摇晃,在太阳下,像猫尾在闪光。伴奏的童谣确实也在唱当一只猫的快乐。我是一只猫,带给你热闹,身边阳光围绕。是像桐桐那样,虎头虎脑的孩子呢。还是像妙妙那样,安静灵巧的孩子。一个我的孩子。

陈老师领着孩子弯曲、挤压蓝色橡皮棒,配合音乐的节奏,蓝色橡皮棒一会儿变成拱桥,一会儿变成圆圈。她的笑容是真的笑容,带动了整个身体,跟孩子们一起“喵喵喵”地欢闹着。

该系统具备完善的权限管理机制,能根据权限设置控制网络中不同权限的管理或操作人员浏览或维护的数据范围、内容和使用不同的功能等。

角砾状构造:早期形成的黄铁矿被错动成棱角分明,大小不等的角砾分布在石英脉中,有的角砾被次生铁锰矿物胶结。

猫是这时出现的。踩着地毯草与扶芳藤织成的绿,橘色皮毛拨开转动的金色晨光,踏进蓝色孩子之间的空隙。据说橘猫易发胖,这只橘猫却矫健,更有睥睨人类的神气。不声不响走到孩子中间,又似乎怕惊扰,竟停了下来。孩子们发现猫变成了队伍里的一员,兴奋得跺脚。跺脚大叫也就罢了,还蜂拥而上将猫团团围住。猫终究是猫,三爪两脚,把孩子的脸、头当脚垫,躬身就逃出了包围圈。

这几乎不能算这一天的事故。跟晨间入园失控大闹,或者早操前小便尿湿裤子的其他事相比,一只猫让孩子惊声尖笑,可在一日的工作量里忽略不计。毕竟,孩子就像不休止的机器,轰鸣,喧闹,摇摆,振动,抓着你的衣角疯狂摇晃。真正在我这里算得上事故的,是陈老师把孩子安置回教室后,在白板上画了一只猫。

“有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她对着三十五张小脸绽开一个笑容。

“猫猫猫”“喵喵喵”响成一片。

“很好。那么,有谁能告诉我,猫喜欢干什么?”

“猫喜欢洗脸。”“喜欢睡觉!”“喜欢打哈欠。”“喜欢吃东西。”“喜欢玩!”“哈哈哈猫喜欢玩!”

“太棒了!那我们一起来认识一下它好吗?”陈老师给猫添几笔胡须,再写下个“猫”字。

她负责上午的课,其实主要是游戏,并没有教学任务和进度。她带孩子们早操也很好。可是,她为什么要教关于猫的事?在该死的白板上画一只猫,再画一只猫,然后再画一只。“猫爸爸,猫妈妈,猫宝宝。”

三只猫在白板上瞪着大眼睛盯着我,除了证明它们世界的完整、正确,而我无力应对这些之外,还有什么?

她还是个孩子。给孩子分午餐时,西红柿炒蛋的酱汁沾到了手指上,她伸出舌头舔了舔手指。孩子午睡后我建议她也可以休息一下,她连连摇头,但我才走到教室门口,回头见她已靠着门打瞌睡了。头歪向一边,两只手攥在一起。

为免孩子攀爬坠落,二楼的走廊全封了不锈钢栏杆。我就站在栏杆切割出来的光线里,打量楼对面的小山岗。刚来上班时,我就看到了山岗上有座纪念碑,但此时,才认真看起那方锥形的建筑来。碑高九层,四面有气窗,迎着路的一面刻有大字,但远远地看不清楚。很早就听人说过,碑是国民政府纪念阵亡烈士修建的。但现在大门紧闭,围墙四合,早已不许游人入内。山岗的空地上植了几株木棉,像是与碑相守。木棉树巍峨,枝条墨黑,累累红花几欲爆裂。

我只是在寻找猫的影踪。在纪念碑和陵墓的空地间,杂草交织成的深绿浅绿中寻找猫的橘色。陵墓是不存在的了,墓碑早早被捣毁,只沿着纪念碑前的斜坡,留下横竖排列、星罗棋布的石头桩子。不知是哪些人最后葬身于此,姓甚名何。也许有的只是埋了衣冠,刻下名字。一个荒弃的陵园,自然是猫的乐土。总能听见它们追逐打闹、寻欢作乐的叫声。远远地,从山岗飘过来,拨开孩子的嚣叫,到达我耳朵里。通常,要到夏天,更鼓噪更持久的蝉或牛蛙的叫声响起,才淹没了猫的声浪。

木棉飞絮。春天的风强劲,零零碎碎吹了些残絮过来,旋转坠落在走廊上。第一次见到桐桐妈,我就记住了她。其他太太,即使也是全职主妇,多半谈吐斯文,举止合宜。她却像个油漆刷出的红色惊叹号。丈夫的皮具厂在邻近镇上,他们的发家地,但后来说要给孩子更好的教育,让她带着桐桐住市区。她也知道,这多半是个借口,但还是搬到了丈夫名下的物业。与幼儿园相邻的大型小区。她学做一个城里的母亲。但丈夫不在身边,少了面穿衣打扮的镜子,她也越来越不像样子。两年前,桐桐入园时也是春天,她高声跟我说话,嘴唇黏了飞絮也不自知,终于察觉到痒了,竟伸出舌头“咻”一下舔进去。她弯腰抱孩子,腰上一圈肉把毛衣吸短了一截,露出打底的秋衣。现在,却胖得连脖颈上的金项链也被层层的肉吸了进去。人做了母亲后,何止会变得有点古怪,还常行己所不能之事。她这样子胖,就是总把孩子的剩饭吃下去。“不想浪费”,还有她亲口对我说的,“离不得孩子”。如此,是连吃饭时的一张嘴都还要继续保持亲密。

那丈夫一次也没有出现过,眼看着桐桐升大班。这般吝惜时间,却还有心思种下第二枚胎儿,不知是个怎样的男人。

陈老师初来乍到的第一天,不知不觉溜过去大半。孩子午睡起来,挨个小便洗手喝水。她站着数数。

“数什么?”我问。

“有几个女孩辫子散了,得给她们梳头。”她认真说。

孩子在教室里自由活动,她怀里抱着一个,一左一右扎羊角辫。

“方老师,孩子的身体这么软,是因为他们的骨头数量更多呢。”

“对啊,因为骨头还没长连起来。”

“大人206块骨头,孩子多出十几块。”

我愣着看她的手指在孩子头发间穿梭。

“如果是肚子里的胎儿,那应该就更多了,多一百块吧!”

“你关心这些。”我说。

她紧张起来,“方老师,我随口说的,”顿了顿又说,“怕你觉得我不是本科毕业的,只会弹琴唱歌,没有思想。”

我抬眼看她,犹豫了几秒,决定还是不告诉她我自己的学历和求职了,就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说还没有。轻声说觉得自己太胖了,男的都喜欢瘦得像模特但又有大胸的。“我也想减肥。”她说。

(1)招标过程中,对部分材料品牌、规格约定不详,造成施工单位偷工减料,或者按业主要求品牌施工时,要求重新测算价格。

“男朋友会不会温柔看你一眼,跟胖瘦没关系。”

为验证方法的可靠性,对采集的1号样品和2号样品的Cr降尘总量进行了加标回收实验,对每个样品加入5μg的Cr,按照样品加工和样品制备的方法制备好样品,并按照测试方法测试其降尘总量,计算其回收率,得到结果见表6。

供给侧改革视角下精准扶贫的“减法”是采取有效方式和手段理清理顺扶贫供需关系,增加有效供给和高端供给。①权力结构,下放扶贫项目审批权和财政扶贫资金分配权,简政放权,推行“四到县”(含责任、权力、资金、任务)制度,坚决杜绝和消除省级层面“截权”和县级层面“争项目”“争资金”等乱象,改善和理顺扶贫权力结构。②土地结构,推进土地流转,落实土地三权分制,推进贫困地区适度规模经营和机械化生产,提高土地使用率和劳动生产率,实现土地经营规模化、集约化。③产品结构,减少滞销产品,建设名优特产品,推进贫困地区特色产品向中高端产品转型,特色产品满足市场消费者多元化、多样化和个性化的需求。

“没用?”

“别减了,没用。”

“啊?”

“女人都不难对付呀,只求人温柔看自己一眼就够了。”

陈老师没再说话,像陷入了思考。我从书里剪贴出来的这些话,会是她在意的“思想”吗,也许。

总之,天然林的生态功能和经济效益是现在人工林所不能替代的。天然更新的能力巨大,更新的面积和株数远远大于同期人工更新的面积和株数。对此,可以实行人工更新与天然更新相结合的方法,即又节约人财物力,节约时间,又能保证更新成活率,同时又可培育优良的“人天”混合林。

下班前,我在园子里晃了晃。假槟榔树干灰白,有梯形环纹。鸡蛋花叶片肥大,聚于树冠合围成圆头。拥在脚边的,是孩子们爱的酢浆草。叶片丝绒般柔嫩,咬进嘴里一丝丝的酸。猫却是没有再来。并不知道我的盼望,期待它的身姿领我跃上高墙,在流云与泥土间悬空,步步惊心。或者无视所有人类,在草与树影间踱步,直到时间退居幕后,而我可以深吸一口气,变成猫的俘虏或猫本身。只有纪念碑,黄昏炽红的光和光投下的烟灰暗影,在静待灵魂出没。

有没有温柔地看你一眼。

他是温柔的。甚至连最后的几下冲撞,都显得可有可无。多少也该在意的吧,那些妇女指南里不都讲,男人的行为是被延续基因的冲动主导的吗。我于是紧紧抱住他,想要把这亲密留多几秒。没有用,他收缩、软塌,滑离了我的身体。我拿起手机,记录“同房”的时间。这是一个记录月事的软件,还可添加备孕、怀孕的所有事宜。最早的记录是一年前,当月排卵期粉色的标注之下,几乎每天都添加了“同房”的红字。

看医生时,我撒了谎。跟丈夫试了一年,但我的月事并没有断。检查前,先跟医生面谈。

“有没有受孕经历?”医生是个男的,30块钱才能挂一个号的不孕不育专家。

“没有。”我说。其实也不能算彻底的谎言。那个孩子没来得及抓稳我子宫的内壁,就匆匆掉落。他大概不能算一个孩子,我想,既然他来得自由也走得自由。于是跟相亲时一样,抹掉历史,当着丈夫的面告诉医生,我没有怀孕过。

与那个曾在我体内留下一枚受精卵的男友相比,丈夫良善又温柔。甚至,他的好脾气有时候让我生出一种绝望——他为什么要相信我?而不是像那个暴烈的男友说的那样,简直想杀了我?

起身去洗手间时,丈夫给我掖被子。温热的气息包裹住身体,让人就要坠入睡眠,或者更深更黑的什么。迷糊间我想起母亲。我很少想起她,这时,却突然想起多年前她给我写的一封信。信里其他话我已忘掉了,只记得她说,想起我,她常整夜整夜地哭,睡不着。跟她的愧疚相比,我的痛苦更多来自羞耻。尤其在我升入了那所母亲曾执教的高中后,人人知道我是那个叫章美玲的女老师的孩子。一个抛夫弃子女人的孩子。跟淫荡挂钩的,不是羞耻又是什么呢。

良善的人变成丈夫后,两人间所谓底线就很难坚持了。我每天准时测体温、每周到医院打荷尔蒙针、每月提交一次验尿结果。针剂进入我的静脉,改变我的脾性。我原是暴躁易怒的人,可为了让该死的子宫能抓得住一枚该死的受精卵,为了与丈夫由婚姻而来所有默许的约定,任自己一次次伸出手臂、打开双腿,让针管、棉棒、手套进入我的身体。也许还该感恩,“你会得到最好的礼物——一个孩子!”

昏黑的睡眠裹住我,还有“窸窸窣窣”进被子的丈夫。母亲最近一次跟我说话,是在电话里提到她的病。死亡的细胞正吞噬她的身体,虽然她还没老得该接受死亡。

母亲离开前,我们有两只珍珠熊。我们,我,母亲和父亲。父亲某日拎回家来一个小巧的铁丝笼子,储水器和食槽间铺着锯末,两只奶油色皮毛的珍珠熊就趴在锯末上。长大后我知道,珍珠熊是仓鼠的一种。还知道,两鼠同笼是错误。但错误从起始就注定了。一个月后,珍珠熊生下一窝小崽。我兴奋地盯着笼子眨眼睛,吵吵闹闹。笼子里的雄鼠跟我一样躁动,抓着笼子四壁磨牙。第二天,我再度想在笼子前为一窝小崽大叫大笑时,看到雌鼠嘴里含着一只正吞咽,其余的被咬死,一只只伏在锯末上。这些甫降生就死去的珍珠熊幼崽,可算作生命么?

4.2.4 组方 将上述三部分所选择的中药进行组方,即可得到晚期胃癌中药组方,入组药材在25味加减,必要时可根据患者的中医辨证及病情特征进行调整,并建议联用益生菌等微生态制剂。

丈夫含糊地“嗯”了一声,像在半梦中给我的回应。我闭紧眼,潜心与梦的通道相连。往甜美的暖色调水域去,忘记黑与灰。想一想,明天早上,孩子们仍会在雾气与阳光中,高举双臂,像是触摸真正新的一天。

猫再出现时,周遭已有了夏天的迹象。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才四月,只是最高温度飙上二十八摄氏度,空气也就黏稠起来。南方植物的蓊郁幽深,被热起来的空气激活。叶片和花粉的气息流动漫溢,充塞空间和耳鼻,人也就不知不觉缩小了。像随处可见、挤挤挨挨的叶子,静默而无用。

陈老师是个好助手。如果说她刚来时,我还有些忌惮和敌意,现在却松弛了。她家也不在本地,却在地铁车程不到一小时的近郊。回一趟家只用买张五块钱的地铁票。与我回家的一千公里路程和成本相比,这点可忽略的距离让她安定、乐观、大大咧咧。就像晒太阳的猫一样,她伸展四肢,晾出腹部,没有防备。

木棉花期已尽,高大的树干上长出大片簇集的叶子。绿色掩映下,纪念碑显得年轻了,被旺盛植物的长势带动,简直勃发出让人眼热的生机来。

橘猫晾出的腹部让我心惊。左右各四,直线排列的乳头明显凸起,在雪白的肚皮上炸开八个句点。我想起年老的动物,尤其狗,总是拖着沉沉下垂的乳房亦步亦趋,不由得在橘猫面前蹲了下来,却没有伸手抚摸。它半翕着眼,无视我的存在,也无意给予回答。在猫的世界里,雌猫选择雄猫。雌猫发情后,并不会随意让雄猫靠近。哪怕是橘猫这样的野猫,也是一样的吧。在山岗上追逐几天,雄猫如果始终跟随,一起领受过太阳、月亮与草茎的甜美,才会让母猫放弃愤怒的叫声、后肢高耸的反抗姿态。

橘猫同意我的看法,伸出舌头,在我低垂的手背上舔了一口。砂纸刮擦般的粗糙质感。

“早上好”需说三十五次或者更多,视乎家长的心情、天气或孩子哭闹的程度。与爷爷奶奶这些长辈相比,送孩子的母亲们,更是莫测的群体。“他现在张嘴就‘老师说’……”“老师你可是权威……”

我走出教室去,下楼,绕教学楼半圈,走向幼儿园侧门,在侧门外的花坛上放下一只不锈钢碗,把猫粮倒进去。猫粮是黄豆大的颗粒,“唰啦啦”铺满碗底。橘猫觅食,迟早会发现这里。

这些年,在我的眼睛里,母亲并不曾有过真正的伤心。即使是伤痛,多半也掺杂了怨怼、恐惧或悔恨,让我不能认真对待,更不会去剥离出可称之为伤痛的内核。可能只有一次,她的宠物狗发情后走失。母亲几乎每天都打电话来,不顾我是在带孩子早操,或者在领孩子小便,还是在给孩子喂饭。她抑制不住的情绪在电话里宣泄,不肯接受事实。那时她没告诉我,她已经跟那个我该称呼为继父的男人分居。她的第二段婚姻岌岌可危。只是在电话那头哭闹。哭得最凶时说“不想活了”之类的话。

这样一个母亲,原是没有资格对我的婚姻有发言权的。大部分时候,她也保持了让我感激的沉默。但当我一次次重复在手机上记录“同房”时间,又被橘猫受孕后胀起的乳头震惊后,竟不断想起母亲来。那只叫“宽宽”的宠物狗,如果四处跑去交配,母亲很快就会升级做外婆了。

月事终于停了。丈夫不能请假,我独自去医院取报告。当答案终于是“是”的时候,并没有想象中的欣喜。回到幼儿园,陈老师和帮我顶班的李老师正给孩子盛饭。今天的菜是白菜肉丸子、胡萝卜和蛋羹。调羹敲着不锈钢碗底“铮铮”响。

我曾想过,母亲再嫁后为何没有生育。以至于她从离开我的三十出头,到现今五十来岁,都跟丈夫独自过活。在我们那个小城里,这样活着是足够寂寞的了。更是一种无言的失败。长期从彼此生活里缺席,我与母亲,至少我,看待母亲时总带了距离。我也曾想过,我的父亲、她的第二任丈夫,或者那些我知道与不知道的男朋友中,母亲对谁最倾心?母亲的折腾里,有哪些是愚蠢,又有哪些是真情?

我给母亲发信息:“我怀孕了。”

母亲打了电话过来,开口就是,“需要妈妈来照顾你吗?”她不知道我不孕和治疗的事。

“暂时不用。”我说,心里却想,“需要”是什么?又怎么才能确定是不是需要呢。

她又说,“需要我过来,我就随时过来。”

我挂了电话。母亲是个病人了,我不可能让她来,虽然在心底,也许我期待这样的时刻,当我要面对一些不能控制的事时,她能在身边。就算不是陪伴,也是存在。但我没说出这些。没法像她哭诉宠物走丢时那样直接宣泄情感。或许,我是一个不合格的女儿。连撒娇都不会。

半袋猫粮吃光后,橘猫终于跟我照了面。她懒洋洋地躺在花坛的杂草中,四肢打开,肚子明显凸起。不远处有别的猫在叫。也许是橘猫的家人,或者是让她受孕的那只雄猫。她做出不认识我的样子,只在已经燥热起来的空气中保持平静的姿态。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棉质的T恤下,是一条护住腹部的高腰棉质内裤。没有任何动静。我甚至也还没开始晨吐。大可欺骗自己,这个身体里空白一片。

昨晚,桐桐妈发了新生儿的照片。红彤彤的女婴,紧闭双眼,十指尖尖。我给她留言,“恭喜恭喜!”她却立马发了信息来,说丈夫看了一眼就离开了,“他才不管你是不是痛得要死!”不知为什么,我告诉她,我怀孕了。哎呀呀,她说,恭喜恭喜,你得让老公早点进入父亲角色,“男人都是些没心肝的东西!”

丈夫在书房里敲电脑。我没有马上去兴师问罪。只是在手机上翻看,这才发现前男友已停更了动态。他的最后一条更新是一年前。听说他移民去了澳洲,不顺遂,回来找了些零碎工作,也都做不久。按理说,程序员并不难找工作。我们曾短暂同居,一次争吵后我负气出走。后来发现怀孕,又回去找他。流产后,我们的关系也终止了。一个无法留存的孩子,给了我们很好的理由,不用再忍受对方以及关系本身。

橘猫挑选的,是怎样的雄猫?或许也选中了几个,但只有一个成了最终的施孕者。

并没有什么是愉快的,对猫来说。雄猫的性器上长满倒刺,交配期间需咬住雌猫的后颈,才能避免雌猫因过于疼痛而挣脱或攻击。不过是这样的原因,春天时野猫的叫声才那么凄厉。

上周的家长日,来了几个男家长。跟往常一样,这些爸爸或者爷爷,对孩子都缺乏耐心。亲子互动环节,陈老师把孩子的画作轮流放到投影仪下,让孩子和家长先后“讲故事”。大部分图画都只是些色块、线条。只有少数几个上过课外画画班的孩子,才能画出容易让大人理解的图形。

一张纸上画了个大圆圈,还有几个小圆圈。

孩子说,“这是我的脑袋。还有桐桐妙妙和好多好多人。”

爷爷问,“眼睛呢,嘴巴呢,耳朵呢。”

孩子不知道怎么回答。

爷爷又说,“问你呢,你怎么不说话。”

孩子突然哭起来。

陈老师领着孩子和爷爷去走廊上安抚。孩子拒绝爷爷的示好,气鼓鼓地抱着手。陈老师凑到孩子耳边说悄悄话,孩子侧转身抱住了她的腿。哄着哄着,陈老师一把举起孩子,在半空中让孩子转圈圈。三个人都笑起来。我也笑了,却一眼看到,陈老师屁股后一块红斑。教室里,家长孩子都盯着投影,只有一个爸爸,跟我一样看到了陈老师的异样。在我大声鼓励孩子“讲得真棒”后,他也没有收回目光。像是要跟着那年轻的身体旋转。

下班时,我跟陈老师一起走路去地铁。站台上,几个穿高中校服的男孩,带着也穿校服但化浓妆的女孩。女孩搂着其中一个男孩的脖子撒娇,目光扫过来,越过我,瞟了一眼陈老师,跟男友耳语起来。陈老师猛然羞红了脸。我问你怎么了。她摇摇头。她虽比那浓妆女孩长几岁,但看起来更像个学生。早熟的女孩总是这么讨厌,要把自己的翎羽高高竖起,还要切割其他同类。

陈老师忧愁的是这样的事。月经量太多,弄脏裤子。来自比自己更年轻女孩的敌视。

“方老师,你喜欢孩子吗?”陈老师突然问。空调冷凝水划过车窗玻璃,像下雨。

“工作吗?还是喜欢的吧。”

“我是说,你想生很多孩子吗?”

“不……”我犹豫的时间里,她冲出了打开的车门,还真是个孩子啊。

没说出的后半句是什么呢。我不想生孩子?我一点不想当母亲?或者,这只是一个赌注?我大概永远没有机会说出了。还有三个站,我就要走出车门,走回家去。不会有陌生男性跟我说话,除了手机里响起的骚扰电话,“小姐你好我们有一个很好的楼盘……”

纪念碑是为了纪念。如果纪念的人已被遗忘,就无所谓纪念了。而我的目光毫无意义,不能给它加增一分一毫重量。反是它在承托我。承托不知多少来自人的目光和重量,雕塑时间,褪色成死亡本身。

“天气越来越热了。”陈老师不知怎么发现了我。午睡时分,园里只剩孩子睡眠漏出的气声。几只早熟的蝉,已在“知——”地叫着求偶。

“她要生小猫了。”我指指卧在花坛上的橘猫。

“呀,猫妈妈你好!”陈老师弯腰对着橘猫讲话。

“还记得你来的第一天吗?你画了三只猫。”

“不是一只吗?”

“你画了猫爸爸、猫妈妈和猫宝宝。”

三个月来,陈老师早已不是我最初印象中一无所知的小丫头,但此刻她的一番话,仍让我意外。

她淡淡说,母亲生她时难产。护士冲出来训父亲,“产妇有严重心脏病你不知道吗?”父亲不知道,他是农民,妻子是农妇。在大城市近郊养鱼也是农民。医生说可能大人孩子都保不住,让父亲做好准备。父亲做准备做了通宵,天亮的时候,护士告诉父亲,孩子保住了。父亲没有准备的是,折腾了又一个白天后,母亲救回来了。这个家里,从此养了个将死未死的人。她没有见母亲从床上起来过。家里从来也混乱、肮脏、一塌糊涂。母亲死时她七岁。天气反常地冷,冻死不少鱼,肚皮翻白漂在家门口的鱼塘里。她走去床边给母亲盖被子,捏着了母亲的手臂。那是她从没在母亲身上触碰过的柔软,让她触电般缩回了手。昏暗光线中,她慢慢看清母亲的脸,嘴半张着,鼻孔里流出血来。母亲的身体还是温热的。母亲的尸体停在鱼塘边的棚子下面,鱼塘里越来越多鱼翻肚,一天比一天更冷。邻居来跟父亲商量,要借母亲的尸体去做抗议的道具。天寒地冻,鱼塘歉收,须讨补偿。“把瘫子都弄死了。”母亲的死,终究为这个家带来了一点好处。

“一个农村妇女,不能带孩子、不能干活、不能生养。我妈死的时候,应该是解脱了吧。”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妈。”

“她也不在了吗?”

“她是个死不了的女人,与天斗与地斗与癌细胞斗呢。”

陈老师“噗”地笑出声来,我的心绪却再也轻松不起来。

那天以后,我还是会去给橘猫投食,但不再等待她出现。她的肚子必定是一天大过一天,而这,是我不想看到的。另外,我的晨间反应越来越厉害,已经到了喝水也吐的程度。讨厌站立,只想躺着。孩子们的早操歌却是一成不变的热闹欢欣。我是一只猫,带给你热闹,身边阳光围绕。

翻看丈夫手机时,我发现,每一次我的产检报告,他都拍图发给他母亲。他简单,喜悦于耕种的收获。但母子二人的对话,却像在这亩薄田边上装了监控。田又知道什么呢,没有人关心田,关心的是收成。如果像野猫一样,只是生育孩子,却不用承受生育带来的关系和伦理,应该,一切都会简单得多吧。

纪念碑下的杂草,已是夏天浓稠的绿。山岗上花色纷繁,野蜂飞舞。这样的小世界里,橘猫必定迎来快乐自由的季节。所以当她突然出现,并第一次蹭着我的脚趾撒娇时,我立刻蹲了下来。

我轻轻顺着她背上的毛,得到默许后,又抚摸了她的头。她低声、甜蜜地叫着,像在索取更多的温柔。我轻轻探向她的腹部。软细的白毛下面,就是小猫了吧。乳房膨大,更有渗出来的乳汁沾到我手指上。哺乳动物的生产,总是艰难漫长。猫多胎,在头胎二胎及更多之间,是几分钟到几十分钟不等的缓冲。相对于猫的寿命而言,这几十分钟太长了。长得让人想起孤独来。在与自己身体的斗中,雌猫要咬破胎膜,舔舐小猫。幼崽在雌猫的爱抚中苏醒,开始呼吸。一胎之后是二胎,如此循环往复,直至所有幼崽产出。雌猫还需用尽力气排出胎盘,才能咬断脐带。

与这些动作相比,我,一个女人,似乎更恐惧其他事。我联系了一个大学同学,就是在她召集的饭局上,我认识了前男友。她只回了我三个字,“抑郁症”。似乎并不愿意代答关于那个人的更多问题。前男友确实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可也正是这样,我才喜欢他的吧。疏远家人,没有朋友,只喜欢电脑和手机。最亲密的人只有我。但这样一个人,也永远地离开我的生活了。如果跟他的那个孩子活了下来,该有七岁了吧。我任自己胡乱想着,七岁,也不过是一个孩子。也许并没有什么不同。

夜里,我跟桐桐妈发微信,想闲聊几句,她没说两句就打了电话过来。丈夫来看女儿,竟跟她说,自己在外面有了私生子,要她接纳孩子,好好养大。桐桐妈震惊于丈夫的态度就像要收养一只狗一样淡然。我却是好奇那个被夺走孩子的母亲,会是什么样的女人,才肯这样放弃自己的儿子?末了,她哽咽着说,如果不是有两个孩子,她真想马上去死,还要杀了男人,“我做错了什么?”又说:“他为什么不干脆去美国?”她表姐的丈夫就去了美国,每月寄钱回来,只是人不再出现,也在外面安家生子。“我做女人失败到这种程度吗?他这样当着面来羞辱我!让我给他养一个野种……”

我的脸贴着手机,想着桐桐是长脸,桐桐妈是圆脸。也许,桐桐长得像爸爸。同理,橘猫有可能生下一窝不是橘色皮毛的猫,甚至有可能是最难看的玳瑁色。生育的结果,从来就跟喜好无关的吧。

丈夫钻进被子时,空调的冷风灌了进来,我迷迷糊糊醒了,“怎么又这么晚?”“季度报表啊。”“嗯。”我翻身,意识却猛地清醒过来,“孩子要是长得像你可怎么办,嫁不出去啊。”丈夫嘟哝:“那希望是个男孩吧。”

桐桐妈的遭遇突然涌上我的心头,情绪翻腾得要冲破胸口。我没法克制胡思乱想,掀开被子坐起来,冲他大声说:“儿子儿子!你为了要一个儿子,什么都做得出来吧?”

“大半夜的,发什么神经。”丈夫转过身来,语气平缓了一点,“不要乱想好吗?儿子女儿都是一样的。”

“反正生孩子的也不是你!”我的情绪失控马上就要哭出来。

他却是什么话也没有,只是坐了起来,一下一下,像给猫顺毛一样抚摸着我的背。

“我妈可能要死了。”不知为什么,我想到了这句谎言,眼泪也顺势淌了下来。

“原来你是担心这件事啊。先平静一下,睡觉好吗?你在这儿失眠担心,癌细胞也不会减少半个。”丈夫轻轻地笑起来。

他怎么能是这么一个良善好欺骗的人呢。我靠进他的怀里,把所有眼泪都倾倒出来。他却还在说:“要不要我给你热杯牛奶?”

想要拿掉孩子的话,终究我没有说出口。就算真吵起来又如何呢,我不可能像以前那样负气出走。这套房子我们一起在供,每个月还银行六千。

上一次见到橘猫,已经过去了三个星期。木棉枝条上满满绿叶,由翠入苍。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视线被这浓荫阻断,只能看到纪念碑的塔尖了。鸡蛋花倒是常开不败,象牙白的花朵坠地后几天仍清香扑鼻,也不腐烂。本地人用来煮凉茶,味带甘苦,清肺化痰。

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趴在纪念碑入口处的大门上张望。大门紧闭,刷红油漆。保安出来赶他们。学生们坚持说,是来做田野调查的,请保安帮帮忙。保安说,不是我帮不帮忙,有规定,不能进去。学生们问,为什么?保安说,规定就是规定,这里早封了。而且实话告诉你们,里面什么也没有。学生说,资料上说里面有坟场,每座先烈墓上还有一个立体小瓷像。保安说,没见过,这里也没有坟场了,墓都是空的。这里只有纪念碑,碑么,你们站在这里就能看清楚了。

我期待着什么。学生们能翻墙进去,绕开保安,不顾禁忌。走上草坪走近那座方碑。不管别人说什么,他们都要亲自去看一看,门里面到底有什么。

丈夫为我做过的事有许多,但此刻我只记挂一件。他带我回家见父母时,并不怎么愉快。他比我小几岁,是独子,而我已经三十了。离开他家时,我拖着箱子慢慢走,不知怎么掉了几滴眼泪。似乎并不是伤心,而是关于屈辱或别的什么。他拉住我说,没有孩子我们也可以过得很好的。

大概就是这句算不得誓言的誓言吧,我试图让自己去相信,现在所承受的,多少是因为我还记得这句话。

橘猫知道这一切。她和她的孩子,从草坪上的色块,变成墙头四个轻盈移动的影子。我以为就是这样远远地看一眼了,她却没有走。等我站在墙角看着她时,发现她乳头周围的毛掉落了。她的头颅、脊背,甚至尾巴弯曲的弧度,都显出疲沓来。毛色、爪子,都变深了。怎么看,这都是一只成年的野猫了。或者过度成熟了,已经不能再用“可爱”来形容她。可是,一只橘猫不再可爱了,就不值得被爱么。她的幼崽,两只黄白色,一只白黄色。也许同胎还有其他幼崽,但我看不到了。

谁都有秘密的吧。每天午睡时分,我都会走去侧门,往不锈钢碗里添一些猫粮。猫能活十多二十年。跟人一样会衰老,孤独,掉光牙齿,变成废物。橘猫和我的关系,可以维持这么久么?山岗上的树栖满了蝉,声嘶力竭地叫着,叫着。我努力辨认不同叶片来自哪种植物。从小,母亲就告诉我,动物有感情,植物也有感情。快枯死的盆栽,你每天跟它说话,注意施肥浇水,它就能活过来。我一直相信她。肚子里突然小树枝般轻轻抽动了一下,我的手贴上去,一块小小的凸起。我想,是她在跟我挥手。

郭爽
《当代》 2018年第03期
《当代》2018年第03期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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