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妹妹伤心

更新时间:2016-07-05

那一年,艺术家唐志冈先生发现了创库这个地方,这是昆明西坝路机模厂内的老厂房,青灰的砖墙,生锈的铁楼梯,爬满紫藤的花架,还有老别墅。搞艺术的人没有谁不喜欢这样的地方,唐志冈把他的想法向同仁说了,大伙一拍即合,废弃的厂房全被租了下来,作为画家、摄影家、诗人的创作基地。我对唐志冈说,我要来画画、写诗、写小说,唐志冈就给我找了一间屋子,面积不大,只有8个平方米,但对于我己经足够,我搬来一些旧家具,其中有我父亲坐过的扶手椅,我祖母和我母亲用过的皮箱,还有解放前的菲律宾电灶、鸟枪、旧木柜、军用文件包等。我坐在扶手椅上,抽着烟斗,欣赏墙上我刚完成的油画,其中最大的一幅是一个赤裸上身跳竹竿舞的女人,看到这幅画的人,有的说波缺乏动感,我添了几笔,觉得动起来了。工艺美术研究所所长老丁给这幅画取了个名字,叫塔希堤舞女,其实我画的不是塔希堤,而是老挝,我一直向往老挝人过的那种纯洁、简单的生活。妈妈临死的时候对我说,你不要打两份工了,不要把自己变成赚钱的机器,过简单的生活最好。我说,这也是我的理想呵,但是我不拼命赚钱就难以养家,银行贷款每个月得还2000多元,光有一份工作是不够的。当我母亲住院的时候,我还得赶到报社上夜班,下班后我没有去医院陪她。我回到创库,喝了一阵酒后睡着了,母亲就在当晚去世。

我觉得我对不起母亲,画了一幅她的像,挂在墙上,还照她的话,下决心辞了一份工作。我很多时候都呆在画室,过简单而潦倒的生活。这是2001年的某一天,伤心搬到我的画室,睡地铺,抬眼就看到我母亲,她觉得我母亲在用审视的眼光盯着她,心里发慌,便把画框翻了个面,把我母亲的脸贴到墙上。

在科学技术部、住房和城乡建设部有关司局,中国BIM标委会、中国城市科学研究会BIM专委会的大力支持下,联盟开展机构和制度建设、标准研制、课题研究、行业交流、宣传推广等工作,创新运行机制,取得较好成效。

现在我的对面是绿色植物

袁安只觉得师父们的内力变急变锐,好像钓钩一般,将他与上官星雨、李离好容易会齐的内力扯住,勘勘即将冲破经脉狂泄而出,他领头,带着三人跳跃躲闪,又全无作用,十万火急之中,听到李离在后面高喊:“鲲!”心中即如电光火石一般,原来师父们内力何等深厚,变化何等繁复,可以作水,作云,作天,作地,有吞夺星辰,运转宇宙之力,遂成此逍遥大阵。我们来入此阵,是一粒芥子?一杯水?一条船?蜩与鸠?我们是鲲啊!顺着水,顺着云,顺着地,顺着天,顺着星辰与宇宙的力量,“而后乃今将图南”。

(5)矿井直接充水水源。为龙潭组的裂隙水和茅口组碳酸盐岩溶洞水,龙潭组富水性弱,茅口组富水性强,具承压性,25号煤层与茅口组揭露最短距离为55.60 m,岩性为泥岩泥质粉砂岩,起了一定的隔水作用,正常情况下对矿井充水影响不大。但区内断层切割使茅口组强含水层与含煤地层连通,因此对于断层一带的开采有直接影响。在开采深部煤层时尤其要注意。

工地在阳光里轰鸣

我用右手遮住

微笑抑郁患者的视线

斜身在座椅上

这样可以缓解巨浪

我在心里默念着,“妹妹,你快回来吧。”走近创库,在我的工作室下方,见灯亮着,格外耀眼,便冲上楼去。

这样就暂时不必逃到外面

伤心和我是在一次旅游后认识的,同行的还有广告公司老板狗熊和景颇山寨的小黑妹等,我们去一个壮族寨子喝酒、划船、跳竹竿舞,那时我就想画一幅伤心跳着竹竿舞的样子,我不知道我为何痴迷竹竿舞这种画面。但是伤心说她不喜欢跳这种舞,倒是小黑妹很喜欢,还让我给她照了很多相。

我们玩完回来不久,伤心就打传呼(当年还没普及手机)给我,说要来住。她很快就习惯了我拥挤的画室,她烟瘾很大,我静静地听她说话,想从她话里得知她流浪的原因。

“我最烦我妈了,不见她的时候我对她有感情,但见了她就鬼火,她老对我说,你和杨洋进展如何,是不是又有新的男朋友。我对她说,你如果把我生得像张柏芝,你要多少男朋友我都帮你找来,但我不是这块料。”

我说,你长得够漂亮了。

她说那是在你的眼里,一年前她比现在更漂亮,胖了10公斤,能不丑吗?

我想告诉她,我喜欢她胖乎乎的样子,她的神态里从来未见忧郁,甚至在讲起伤心往事时也保持一惯的憨态。

她说,记不清楚她父母的模样,我说不至于吧,她父母不是在嵩明吗?而且不久前她还回过家,她没有解释,但是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她不经意地透露出原委。

“我的生身父亲是上海的大老板,我要靠他的话,不会是现在这样。但我要靠朋友帮助在社会上打拼,哪怕堕落,也没有什么。”

“这么说你不是现在的父亲生的?”我问。

“我恐怕也不是现在的妈生的。”说到这里,她的神情才有一丝惆怅,但转瞬即逝,她摇头,我也不想追问。

一个弃儿,如果我像她一样,又会怎样呢?

①工程战线长。入海水道位于江苏省北部平原地带,东西走向,联结洪泽湖和东海,1999年开工建设,2003年6月28日主体工程完成,具备行洪条件。工程全长163.5km。

这个弃儿有狂暴的一面,在上个星期,她打了狗熊的表弟晓平6个耳光,晓平一直对她说甜言蜜语。她说晓平变态,因为晓平要求她搂着他睡,并唱着催眠曲,这听起来像个恋母情结严重的老男人说的话。晓平要把她抱进卧室,她打她,毛晓平用“猪嘴”亲她,她又打了他,晓平却一点不生气,甚至可能有快感。她逃到卫生间里,好一会,听到外面已平静下来,她以为晓平走了,她正要逃走,却见晓平在大门口,手肘支到墙上,手掌扶着头,身体像蛇一样扭动着,脸上做出一个“勾魂”的微笑。伤心说,恶心死了。

但是狗熊却为晓平鸣不平,他质问,男人好色难道是变态吗?反之不好色才是变态。

定义2[1](数列的极限)设{an}为数列,a 为定数。对任意给定的正数ε,总存在正整数N,使得当n>N时有|an-a|<ε,则称数列{an}收敛于,定数 a 称为数列{an}的极限,并记作。

我也试图和伤心探讨这个问题,我问她,所有追求你的人都变态吗?她说,你们只追求肉体,所以是变态。

狗熊说,你不过是不喜欢晓平的方式而己,换一个人你也许就能接受,就不会说他变态。

伤心后来解释,她只是觉得自己只有17岁,还未到完全成熟的年龄,所以讨厌做这种事情。

“听完盛老师的高效示范课,感受很多,学生们展示出的精神面貌及学习的积极性、主动性让我大为惊讶,很值得我学习。”七师高级中学教师何友林说。

我趁机表白:“还是我好,对吗?”

她瞟我一眼,说:“你也不好,你不过是有耐心,其实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

我尴尬地笑着说:“哪里哪里,我怎么会呢?”

我问自己,我是伤心所说的变态者吗?恐怕不是。那么,我是狗熊所说的正常男人吗?似乎也不能肯定。我在创库作画,画得欲望减退,当伤心在我画板前展现丰满诱人的裸体时,我竟然能够克制,接着便完全进入画境。伤心在我的画前,不过是一具能活动的石膏像,当她一会要起床尿尿,一会又要抽烟时,我感到恼怒,而全然没有性冲动。最后,我望着画板上的半成品沮丧无比,那是一具变形金刚,腿与身子,身子与头完全不能协调,那是她骚首弄姿乱动的结果。当狗熊来创库我的画室吃晚饭时,我把画板上的伤心藏到几幅画中间,但狗熊仿佛有灵感,他从那些画中抽出伤心,说:“太难看了,简直像鸡,谁要欣赏这样的女人才是变态。”他又故意问:“是不是画的伤心?”我说不是。这家伙竟不给我面子,说:“是就是了,还说不是。”正在一旁洗菜的伤心叫起来:“我再也不做你的模特了,我再也不赚这份外快了!”我好伤心好伤心,但愿她能很快忘掉这话,我还想画她,这里面有色的成分吗?有情的成分吗?肯定都有一点。

伤心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这个只有17岁的女孩,这个童稚气地仰着脸,喊我晖哥的小妹,从来不忘提防我,她在我的身旁和衣而睡,甚至像死人一样用被单蒙住头,当我抱住她想要亲吻时,她扭过头去,全无兴趣。她进入浴室,把门上的钥匙带进去。“晖哥”帮我烤根香肠,她娇声娇气地说,并把手肘支在门柱上,摆出一个晓平式的造型。这个小妖精开始指使我了。“我要响你两口才帮你烤。”我抱住她响亮地吻了两口,她刚洗过澡,脸上擦了香。

我问狗熊,伤心是不是有严重的性冷淡呢?狗熊说是呵,她对我也这样。伤心有一晚告诉我,她何止是性冷淡,简直对性感到恶心,她和小黑妹在狗熊房里看A片时,她剧烈地呕吐,把塑料袋吐满了。

当今世界,人类知识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长,并向更广大的范围传播和转化,文化渗透日趋明显,传统的学科之间的界限日趋模糊,新兴学科、交叉学科不断产生,因此高校辅导员要具备广博的文化知识。首先要有较宽广的专业知识修养,成为学生专业学习的向导,并能对学生在专业选择上给予指点。但是仅仅具备专业知识还是不够的,要不断学习先进的文化理念,符合人类知识、科技的这种发展趋势,能适应人才培养目标模式的变化。

当她在我屋里挨着电视机,全神贯注地看日本动画片,并不时发出傻笑时,我终于明白了,她真的还是个小孩,尽管身体己发育得几乎熟透了。

“照我们的角度来看……”狗熊一脸深沉地说:“她工作一段时间还是应该去上学。”

伤心得意地谈起她的校园生活,上小学的伤心,她成了班上的大姐大,指挥着姐妹们打架,“往死里打,踢她的肚子,踩她的手。”伤心说她从来不动手,只在旁边叫别人打。

她在中学和姐姐学电脑,上网聊天。对方说,悄悄地对你说,练快打字再来聊好吗?伤心说她熬了两个通宵,就把智能ABC学会了。她有一段时间常旷课,老师说她考试肯定难过关,但她看了看别人的舞蹈动作,临时练了一下,就通过了,但考试时还是被舞蹈老师踩在脚下好好修理了一番。

她做着事情,炒菜,洗碗,用竹碗吃饭,对简单的生活没有抱怨,只要有饭吃、有一包烟就很开心。她在电话里对小黑妹说,我找到工作了,可能每个月能挣1千多元钱,嘿嘿。她坐在斑剥的扶手椅上抽烟,有时她跪在上面,头伸出窗,像一只毛色黑白的大猫。对面的贵州饭店每天都生意兴隆,她回过头说,我领到工资要请你们到里面吃饭,她继续抽烟,问我:“我还算温柔吧,我会做事情。”我说:“你又好又坏。”她问:“我怎么坏了?”我说:“你还会指使别人打人。”她说:“那是我上小学时的事情了。”

秋天的落叶缓缓落了下来,我坐在中环大厦对面的石凳上,这是个星期天的早晨,多数行人带着小孩,在金色的阳光里,有个小孩朗诵起童谣,伤心从蓝色的玻璃窗阴影下走来,这是一幅色彩丰富的画面。如果我在这里摊开画板的话,一定能画出一幅理想的油画。

伤心说:“接待我的人是个帅哥,像极了杨洋。”

“他问了我许多问题,你对啤酒了解多少?我说了解得不多,只是爱喝啤酒。他问我的学历是什么,我说我只有小学毕业文凭,但我还是有文化呢。他想笑,但忍住了,他问我有信心做好这份工作吗?我说有信心,但毕竟以前没做过,不会很快上手,他说没关系,万事开头难嘛。我觉得我回答得都不行,他们怎么这么快就录取了我?”

“他们觉得你回答问题态度老实,而且傻乎乎的有点可爱,他们要的就是傻妞。”我说。

伤心告诉我她的具体工作是在餐饮部做啤酒小姐,我很高兴,她应该能胜任这份工作,我说我要召集朋友们到她工作的地方去捧场,嚷着“白山啤酒真好喝,再来一箱。”但伤心说,明天还要交100元服装费。

(2)2000年运营指南内容体系分别对计算机的软件和硬件学习进行了表述,而2005年改革后的运营指南将两者统一归纳为“信息设备的理解”领域。这是为了减少将作为教学工具的计算机本身当作教学内容,也是为了适应信息化时代的发展趋势。2015年则用“资料和信息”表述,要求学生学习资料类型及数字化表达、资料收集和信息的结构化处理等。新型词汇的浓缩体现了信息化时代的发展进程,折射出学校教育与社会生活联系更加密切,也符合从基础教育阶段开始重视学生社会性能的发展趋势[4]。

“现在只有你帮我了。”伤心说。

伤心照着镜子,那是我送给她的一面小圆镜,我在旁边,专注地看着这个美女,她对我嗔怪地说:“别色迷迷呢看着我。”

她是我心目中最标准的美女,那次在路稠村玩,下大雨,她和村里小男孩跑到河边去玩,又背着小男孩过河,她跑回来,浑身湿透,沾满河泥。她冲进屋来,只穿了一只拖鞋,另一只跑掉了,她坐在桌上,不换衣服,也不说什么,抓起桌上的啤酒就倒进口里。我说:“你这个小闹包呵”,就呆呆地看着她,后来我对狗熊说,我喜欢伤心了,大概是因为我性格中缺少她的豪放吧。

我带她去赴宴,她问宴会上的是些什么人,我说都是作家。她不敢去,我说怕什么呵,你只管代我喝酒就行了。她说:“如果别人问我的学历,我就说小学毕业,但我还是有文化呢。”

一路上,她不停地摘人行道上的黄花,撒到我头上。宴会上,她表现得还算得体,干了一些白酒,还悄悄交代我不要发烟给她。饭后,她突然给杨洋打电话:“我们认识一年了,11月10日是纪念日,你会来吗?你想我吗?”然后她就哭了,我搂着她的腰安慰她,她说:“不要搂我的腰。”

她说,11月10日是她和杨洋认识一周年的纪念日,要约他出来,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但是杨洋的态度很冷淡,说着说着就把电话挂了。

“你要是我,就知道要想放弃……很难很难。”她哽咽着说。

此外,相比传统方法,这些方法可以更有效地培养高层次思考(分析、综合、评鉴)。虽然教师主导与学生主导也可有效培养高阶思维,但学生主导需要更强的自发性、动力及深层思考,效果会比教师主导更强。

“你一直为他守身如玉?”

“我何止守身如玉。”

我发觉这话十分可笑,实际上,她并未守身如玉,听说她已把初夜给了狗熊,尽管表现得很痛苦。

我们本来是朝创库方向走去的,但我发觉越走越远,越走越觉得所见并非创库周围的景物。我停下脚步,反应过来,刚才只顾安慰失恋的伤心,竟南辕北辙地走错路了。

地上的电饭煲插着插头,茶几上的竹碗里还剩着半碗面,伤心说:“但是现在不饿了。”

效益分析是安全投资决策中非常重要的环节,安全投资的效益是指安全措施前的损失与安全措施后损失的差值。但在安全投资决策的过程中,在没有采取措施前就未发生安全事故,我们需要认识到做好损失估算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也就是说,如果在采取安全措施之前就发生了事故,之后进行了安全投资,则此时,怎样估算出之前和之后的损失差也是我们必须要关注的焦点。地质工程的风险具有关联性,无论之后是否发生事故,都可能与安全投资并无直接的关系。甚至可能会造成更加严重的损失。所以这种安全投资效益的思路不具应用性。

伤心仍深爱着那个叫杨洋的男人,这令我很沮丧,我躲进办公室一连几个小时埋头工作,从早上直到下午4点,都没有去创库看伤心。我在心里说,饿死你这个小妖精!

产后护理池的水要清新,不能施肥,最好有微流水,以有利于亲鱼卵巢收缩。产后亲鱼能量消耗大,在这期间应给亲鱼投喂适量的饲料,增强亲鱼的体力。

我们在路边相视大笑,伤心又开始撒娇,说她走不动了,我说我背你,她不要,要打的。她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就向的士挥手,我们钻进一辆蓝色的士,回到创库。

我终于回到创库,打开工作室的房门,伤心就在地铺上歇斯底里的喊:“饿死我了,你怎么现在才来啊?”我愣住了,她的表情多像我老婆年轻的时候啊。

伤心仍沉浸在“不能放弃”的迷茫中,只顾往前走,我喊住她:“伤心,我们走错路了,再走就到我们报社了。”

我说:“你不是要回嵩明拿衣服吗?我借到车费了,现在就送你走,好吗?”

她已经换上了牛仔裙,蹦蹦跳跳的去窗前梳头准备出门,洁白光滑的大腿令我一阵冲动,我抱住她想吻一下,她挣脱,学着狗熊的口吻说:“亏你还是个艺术家,怎么像小市民一样。”

我大惑不解:“只不过想吻你一口,怎么就成了小市民了?”

她把我口袋里的钱掏光,上车,说:“晖哥,再见。”

伤心走后的日子,我突然觉得生活是那样的空虚,我在画室枯坐,无法打起精神作画或写作。只好勤快地收拾房间,仔细地铺床,修理电炉,清洗餐具,将桶里灌满水,拖地。我想等伤心回来,见到清爽的一切,会高兴。

何东权筝进到里面才发现,办个登记还得排队,而且队还挺长,俩人老老实实在队尾坐下。这一等不要紧,还就等出事儿来了。在那儿傻坐半天,何东脑子能闲着吗?还是昨天晚上那问题:登,还是不登?

她说她急切地等着我发工资。她要吃龙虾、狗腿、螃蟹、牛奶鸡蛋等等,她要在我发工资的时候,大吃一顿。她说还没有吃过龙虾,我问鸡脚湾的龙虾是死的还是活的。她说刚才看了,活蹦乱跳。

她又在看言情小说,我问她家里好吗?她说还好,在家里几日,就长胖了,吃了三只鸡。我说,你把家里会下蛋的鸡都吃光了,怎么办?她说没有,家里每月还有100元钱,米是从舅舅家拿的,够吃一年。

她说在嵩明时,晚上做噩梦,喊我的名字,可惜她喊的不是“晖哥,我想你。”而是“晖哥,快跟你媳妇要点钱来!”还有“晖哥,快回云大跟你爸爸借钱!”她的喊声很大,被她妈听见了,第二天就盘问她,问:“你和晖哥是什么关系?”她说是我哥。她妈说再怎么样你也不能跟他媳妇和父亲要钱啊。伤心说要是在几年前她可就惨了,非要被揍一顿不可。但现在爸爸妈妈都让着她,他们感到内疚,因为不能供她上学。

她早上起床时,习惯性地抽了一支烟,她妈进来看见了,没说什么,退回去,等她抽完了又进来,好言好语地对她说话。她爸爸说,你在外面过得好啊,她一听就火了:“我嫁人了吗?我有钱了吗?我现在靠别人养活,我怎么过得好了?”伤心说,往年如果这样顶撞爸爸,肯定要挨一顿暴打,但爸爸变了,向她道歉,说:“就当我没说。”伤心说她看到爸爸现在这个样子心里感到不好受,她宁愿爸爸像过去那样,对她严酷。

伤心说,爸爸从小把她当儿子养,她的脾气就像爸爸,但爸爸又不喜欢跟他一样。

伤心说,肚子饿了,要吃鸡脚。我没有骑自行车,伤心用她刚买的二手自行车带上我,呼啸而去。

社会服务部有一位男士比较特殊,因为他一开始就在社会服务部工作,对北平也十分了解,而且拥有良好的理解力和常识,所以他在社会服务部的地位重要(疑指王子明先生)。社会服务部的其他人员都是主修社会学和类似学科的大学毕业生,他们在当今中国都具有使用社会服务训练的优势。社会服务部最初有4位工作人员,目前在职社工中有2位曾在纽约社会工作学院进修、学习过。

伤心开门时,我吃了一惊,因为她换了一身更青春的装束,我差点认不出是她了。

伤心领到了公司发的制服,她一见我就说,太难看了。但是我看了觉得不错,黑色的女式西装配翻领白衬衣,颇有职业女性的味道。

我叫伤心穿上给我看,她把我给她画的大幅裸体画塞到我手里,挡住我的视线,叫我不许偷看,但我还是偷看了。她洁白丰满的胴体与黑色服装形成强烈反差,展示着古典的画风,我要用炭笔表现这一刻的话,画面上就会是一个文雅的、忧郁的伤心。

但是她又迅速换了一件低胸露脐装,还罩了披肩,两个大波展露出有弹性的线条,看得我膨胀起来,几乎要爆炸了。

我只好逃离。

我坐在创库诺地的小剧场里,拼命地吸烟,后面一个老外用报纸不停地扇风,一股凉气吹到我的后脑,我没理他。他终于忍不住,碰了我,做了个灭烟的动作,我只好熄灭烟头,他对我道谢。台上有瑞典青年男女的群舞,还有二胡与钢琴的合奏。当上演到诗朗诵的节目,我因受不了艺术学院学生的破诗而离开了。

伤心似乎也不能融入创库的外国酒吧文化,她转头问我:“不看行不行?”我说行,她便先走了。我随后回到工作室,发现这里又多了一人,小黑妹。

小黑妹穿一件黑色带舞字的乌鸦装,问我好不好看。她比伤心还不安分,把桌上我从河里拣到的野狗头骨拿在手里翻看,突然她露出了她那个村寨的原始野蛮习气,裂着嘴像是喝醉了酒,用一把锁敲击狗牙,敲击我那珍贵的文物,她把狗牙拔下,疯狂地笑着。我抢过我的狗头,以及破碎的牙齿,一面咒骂着她,一面把它转移到安全的位置。

我告诉狗熊,她敲碎了我那珍贵文物的牙齿,狗熊说,你为什么不对她实施sm性虐待?我对黑妹喝道,听到没有,再搞破坏,我就把你绑起来,弄得很难看。但她嘿嘿笑着,她不怕。后来她背着伤心的包悄悄地走了,那包里还有伤心的好多宝贝,梳子、唇膏、衣服等。我告诉伤心小黑妹溜了,伤心从地铺上弹起来,冲下楼去追她,却早已不见踪影。她沮丧地回来,说:“没想到她会跟我来这一手。”

但是第二天傍晚,小黑妹又来了。

我本善良

初到贵地

跟你们讲道理

你们不给我们皮鞋穿

我们就穿草鞋

你们不给我们洋布

我们就用土布

你们喝够了血

总该给我们一点草料吧

昆明的天气一雨成冬。星期天早上起来,满天的乌云,似乎还飘着细雨,伤心此时还在创库睡得正香,我叫醒她,我们决定到我办公室。伤心在网上聊天,我在一旁看电视,伤心突然要笔记电话号码,并问我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接着电话响了,伤心在电话里跟一名网友聊了起来,那人中午要请伤心吃德克士,伤心高兴地拍手。就这样,她丢下我,和那名网友幽会去了,这个水性杨花的家伙。

因为天气突变,城里的火锅店生意出奇好,狗熊来请我和伤心吃火锅,我们在创库附近一家川味店好不容易才找到就餐的座位。狗熊说他打的来请客,问我们高不高兴,但我看出伤心却有满腹心事。

伤心谈起她和那名网友会面的情景,她说那网友长得糟透了,她一见面就大失望,说:“是你呵?”然后就用鸡翅膀遮住眼睛,那男的见她不多话,还说,你满有气质啊,吃完饭,她陪网友转正义路,那网友兴致勃勃地谈他的生意,谈正义路上的各种品牌,没转完一条街,她就告辞了。

我们蘸着油碟,品尝可口的重庆火锅。狗熊说这是几个月来他吃得最好的一顿。正在这时,接到小黑妹的电话,她已经在创库我的工作室外面等了两个钟头,又饿又冻,在电话里哭了。

伤心把小黑妹接过来,这样大冷的天,她仍穿着昨晚“出走”时的短袖乌鸦装,难怪哭了,我赶忙脱了一件毛衣给她。

小黑妹说,她不走了,要和伤心,和我,共同生活,相依为命。

深夜,我下了晚班回到创库,见过道上伤心的自行车不在,但楼上亮着灯,我想她们恐怕是去转街了,打开门,却见俩人都无言地坐着,伤心一见我就捶胸顿足地喊:“我的单车丢了。”她又指着小黑妹骂:“你这个灾星,要不是我陪你去找工作,我的单车也不会丢。”

往后的几天,证实了小黑妹确实是个灾星。

她在房间里用电炉烧热水洗头,洗衣服、洗碗,看来一副温柔勤快的样子,但她渐渐表露出她的另一面。她跟我要烟,那神情像个吸毒者,我说我断烟了,小黑妹竟找出我的陈年烟丝,用薄纸自卷纸烟吸食开来,惹得伤心和我也仿效着她动手卷纸烟。她穿着我的草鞋,满室游走,我觉得她真纯朴,但是我突然惊见她在午夜的创库门前,穿着草鞋和长外套,一手拎着一个镜框,沿着一排店铺晃来荡去,仿佛在叫卖。我浑身的血一下冲到脑门,那镜框里是我的油画。

“你拿我的油画干什么,想卖我的画?”我厉声问。

“嘿嘿嘿……”她像个白痴一样笑着。

我一巴掌朝她脸上打去,她低头躲开了,然后像个巫婆一样弓着腰,跑到楼上去。

我心头的鬼火烧得越来越绿,推开门便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烂屎敢卖我的画,老子欠了你们什么勾逼给我滚!”

俩人用被子蒙住头缩在地铺上,听我骂了一阵,伤心才起身解释,我们没卖你的画,刚才下去吃洋芋,没钱,我们说是创库的画家,明天给你钱,老板不相信,我们就商量拿你的画去给老板看。

听到伤心解释,我的气才消了一半,坐在凳子上闷头吸烟,伤心和小黑妹齐声撒娇:“晖哥,我们错了,对不起嘛。”

我这才转怒为喜:“算了算了,起来抽烟吧。”

我又掏出克感敏和甘草片给伤心,她说她感冒了,这是我从办公室给她带来的药。

睡觉的时候,小黑妹又是那样的不安分,她把脚搭在我的身上,我便抚摸着她光滑的小腿睡了。小黑妹像伤心一样,和衣而睡。

第二天是一个艳阳天,我用单车带着伤心去上班,她穿上了雅致的工作服,但没有配套的黑皮鞋,仍穿着红色运动鞋,不过这种黑里透红的打扮乍一看也算新潮。在中环大厦楼前,她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来,跑上楼去。

秋天的梧桐树此时已经金黄了,但许多枯叶还留恋着树梢,不肯落下来。

中午,伤心打传呼来,她在电话里哭了,她说:“晖哥,你也不拿点零钱给我,我要到一个餐厅去定点促销,没有钱坐车,我现在东陆饭店,找不到地方了,打电话也没钱,把身份证押给老板,呜呜呜……”

我感到一阵心疼,没有照顾好我的小妹,我这哥是怎么当的?为了弥补我的过失,我打电话给朋友老丁帮我找两双皮鞋送给伤心,老丁常抱怨说他老婆的旧鞋堆积如山。

傍晚,我和小黑妹去伤心上班的地方接她回去,我们走了很长的路,还是没有找到伤心,她说她上班的地方在五华分局对面,我以为是税务分局,或五华区法院,去了都没有见到对面有什么土八碗餐厅。但我发现小黑妹很能走路,但她比我更笨,她去过伤心工作的地方,却认不得路。后来伤心打传呼来,说不用回去找她了,她已回到创库,正在楼下吃凉米线。

卖凉米线的大妈和伤心是嵩明的同乡,我们在她的小摊上,吃了三碗米线,还有一碗像昨晚她们要的那种炸洋竽,只收了4元钱,伤心和小黑妹说要天天来吃,我说你们别把人家吃亏了,大妈说不会的。

看到隔壁一家馆子贴着告示招小工,便带小黑妹去应聘。老板娘打量小黑妹一眼说,她恐怕不会做事,我和伤心拼命为小黑妹说好话,我说我这妹子可勤快了,每天做饭给我吃,房间总是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我还说每晚要带朋友来这里吃烧烤,伤心也竭力向老板娘推荐白山啤酒,老板娘终于被说动了,答应留下小黑妹,包吃包住,月薪200元,小黑妹说不用包住了。

伤心和小黑妹都有工作了,我如释重负。小黑妹坐在沙发上吃零食,扔了一地的瓜子皮,我也没有说什么,还捧着她的脸蛋祝贺她,我像个女儿考上大学的父亲一样,高兴得坐立不安,我想起明天伤心上班该穿新鞋了,便出门去找老丁拿鞋。

我带着老丁送给伤心的两双黑皮鞋回到创库,伤心和小黑妹却不知去了哪里。沙发下面有一堆小黑妹扔的瓜子皮,像老鼠啃的,沙发的一个扶手也被坐坏了,我又一阵无名火起,自言自语地骂着烂屎,一面扫地,修沙发。我想我安静的艺术家生活画面被人撕裂了,可坐着坐着,又觉得安静得受不了,盼望着她们回来胡闹,制造一些垃圾、一些笑料、一些期待。

终于接到老丁打来的传呼,原来他带她们去喝酒唱歌,但是小黑妹拿了他的手机出去打,就消失了。老丁说:“你如果见到小黑妹,要抓住她。”

伤心终于回来了,她浑身酒气,伤心地哭着,而小黑妹看来将长久地消失了。

我对伤心说,要是再见到小黑妹,二话不说,先用皮带抽她的屁股。伤心说,太好了。

我说醒来吧

走出羊圈

从办公室散步到图书馆

夕阳将金币散落在两张旧椅之间

我和它们在这里找到天堂

楼外林涛送来鸟鸣

素馨花在鱼池边

发出基督的召唤

周围是商场和夜店

正在向人群眨眼睛

只有我独自坐在此地

躲避牧人

当伤心在我办公室上网聊天的时候,狗熊打电话来,说要给伤心一点生活费,叫我去翠湖边拿,他说他在那一带转悠,在茶室喝茶或在水边看海鸥。

我收了钱,陪他在古迹犹存的青云街散步,他说他要送给老丁等人一句话:泡小妹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指的是小黑妹偷手机一事。他问起伤心的近况,我说天冷了,啤酒不好卖,伤心很苦恼。狗熊说无论如何她应该珍惜工作机会,自己不努力,朋友也帮不了她更多。

“给我钱嘛。”伤心对我伸出小手。

“我不能全给你,只能每天给你几元,我和狗熊商量好了,你还是小孩,不懂计划经济。”我说。

“我要吃猪脚火锅,这几天总是吃米线面条,我营养不良。”伤心开始耍赖。

“好吧,今天给你补一补。”我只好依她。

我们去伤心促销啤酒的土八碗饭庄,这里虽然没有她想吃的猪脚火锅,但我执意到这里来,是想多喝啤酒,作为伤心的业绩。

这里的生意还算不错,但喝啤酒的人太少,伤心只顾吃饭,我叫她起身去向其他顾客推销啤酒,她总说还不到时候,我俩吃得酒饱饭足之后,我问,推销啤酒的时间该到了吧?她却说现在该下班了。

钱真不经用,这顿饭把狗熊给的钱吃了一半。我迷迷糊糊地想,这样也好,只要她开心。

……

“我要上学。”伤心醒来,换了一身洁白的舞蹈服,头发扎在脑后。

“我要上学。”她用手掌拍击着地铺说:“再这样下去我要崩溃。”

我内心一阵刺痛,蹲下来看着她。

“这样不现实啊,上学需要钱的。”

“我只要每月有200元钱,就可以上学了。”一脸的期盼。

“你父母会给你钱吗?”我问,她摇头。

“你姐姐会给你钱吗?”我又问。

“我早已和她断绝关系了。”她说。

我劝她大哭一场,她说早就哭不出来了。我说吹牛,“那天你打电话还哭,杨洋,你想我吗?”我模仿着她那天的嗓音。

“那天我哭了吗?我一喝酒就变态,怎么会打电话给他?我本来没在乎他啊。”她说。

我安慰她:“面包会有的,我再给你找一份好点的工作,也不影响你晚上去推销啤酒。”

“我现在需要生活的勇气,而不是面包。”

这话像知识分子说的,我笑了。

“你每月资助我200元上学,好不好?”她又挽住我的手,纠缠着。

“你这个小气鬼。”见我没反应,她开始攻击我。

“你为何不叫你的老情人资助你呢?”我没好气地说。

“他都跟别人结婚了,还怎么资助我?”

“我不是也跟别人结婚了吗?”

“你是我哥呵,我都天天喊你哥了。”

“我会知恩图报的。”她又说:“我还会每个月来找你,给你画人体,嘻嘻。”

“让我考虑考虑吧。”我差点答应了。

她高兴起来,放开我,跑向土八碗餐厅,回头对我挥手,“晖哥再见,你要考虑呵。”

对于我这样当时把每月大部分工资交给老婆后,身上只有几百元零花钱的男人来说,每个月要拿出200元供养伤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又想,她的懒惰、烟瘾、贪吃的胃口,能够满足200元生活费吗?她会不会得寸进尺,把我当大傻瓜?

其实她也可以半工半读,自己养活自己。

不到万不得已,不该向别人伸手。

我越想越复杂,觉得还是不作明确答复为好。

如果我被逼急了,怎么办?

狗熊曾给我讲她马子的一段趣事,她马子是个研究生,有一晚在她屋里来回游走,像在思考哲学问题,女研究生突然对狗熊说:“狗熊,钱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我要是有钱,就全给你,我只要你的心。”说完又继续踱步。

我要是被伤心逼急了,也可以学着这位女研究生,满室游走,烟一支接一支抽着,然后猛回头对伤心说:“伤心,钱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我要是有钱,就全给你,我只要你的心。”然后继续满室游走,伤心肯定会被气得跳起来打我。

我主意已定,回到家里睡了一个懒觉,醒来时是星期六的中午,女儿青蛙去上舞蹈课已经回来了,她说:“爸爸,我不要你了,你多少天都不回来。”

我带女儿去划船,湖岸上,柳树还残留着青色,银杏却已全黄了,杏叶落到水面,掬于掌中,可感到秋水的刺骨。伤心曾说,要在落英缤纷的水边躺下来,脱光,给我画裸体,看来得等到明年夏天了。

明年,我的女儿就要上学了,我紧紧地抱着她回家,上楼,她上学以后,就会像伤心一样,不让我抱了。

我又试图拥吻伤心,她躲闪着,说:“你是我哥呵。”我说:“哥哥想妹妹,很正常呵。”她说:“不正常。”

“对了,我借了楼下大妈30元钱,你去帮我还了。”她说。

我顿觉不快,我怎么成了她的还钱机器了?我说:“你越来越自然了。”

接着她嚷脚疼,说怕是转筋了。又嚷肚饿,要我下楼给她买快餐,我沉默不语,突然感到极其厌烦。她又说想上厕所,但走不动,我说要不要我抱你,或者我可以抱你撒尿。她突然大怒,说:“你不要丢掉你的尊严,你不要把自己搞得那么恶心!”她用被子蒙住头。

我说不出话来,这一刻我决定从此远离她,不再和她开任何玩笑。

她起身去卫生间,又用恶毒的语气对我说:“你不去算了,我知道我欠了你30元钱。”

我摇头苦笑,我下楼帮她买了面上来,便走了。

我心情糟糕透了,后悔在画室接纳了这个渣女。

不要清洗木乃伊

让它发臭

不要砸开铁窗

让这活棺材

火焰冲天

不要修理塑像

让它自己倒下

不要争吵

让我们无话可说

往后怎么办?把她赶走?或者把我的东西统统搬走,不再管她?或者把房子租给别人?我在办公室里呆坐,苦思无计。

她可怜又可恶。我越靠近她,她身上贪婪的一面越肆无忌惮地放射出来,烧伤我,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尽量疏远她。

临近中午,我去买了菜和米线,要她自己弄点吃的。伤心似乎想安慰我,她说:“你报上的作品我都帮你剪下来。”又问我剪哪些,我指给她看了。接着推说有事,告辞。

我把办公室当作私人工作室,把房门锁着,一个人埋头工作,一整天都不去看伤心。她也不打传呼找我,这样比较好。

晚上去创库,伤心不在,满地的垃圾,她吃完饭,碗也不洗,谁要是爱上这样的女人,肯定倒八辈子霉。我下楼去倒垃圾,垃圾桶底积了水,这个懒惰的女人,连污水也懒得倒在卫生间里。卫生间里漏着水,水管开关又没有关严。该死的集体生活,该结束了。

我把30元钱还给楼下的大妈,告诉她以后别借钱给伤心了,别养成烂毛病。

桌上放着几张伤心帮我剪下的作品,相同的报纸上相同的作品也被她剪下来了,这完全没有必要。我曾想过让她做我的工作帮手,整理资料、打字,看来还是不行。

还好,她终于洗了碗,说明这个人还有一点点自觉。我要是再收拾一下房间,做出表率,也许她会更自觉一些。想到这里,我便倒了一遍垃圾,抹了桌子,帮伤心铺好床,还洗了一个杯子,伤心用玻璃杯喝的鲜橙多,喝完又不洗。

我感到饿了,开着电炉,煮米线吃。伤心做了肉酱,味道不错,她做事的时候我很喜欢她。我洗了韭菜,下到汤里,吃得一点不剩,而伤心无论吃什么总要剩一些在碗里。她抱怨营养不够,可她在不断发胖,这是营养过剩的表现,只要发现我口袋里有钱,她就要掏去买东西吃。真正营养不够的是我,昨天我又没吃晚饭,连续的加班,熬夜,我感到眼睛酸疼,看来不是眼镜度数变化的问题,我该到户外走走了。

2002年,中共十六大的人事变动出乎意料,老常委里只剩一人。我晚上8点赶到编缉中心,但无事可做,要等半夜的电讯稿。其他人都围着电视看肥皂剧。我无聊地翻着报纸。看到晚报消息《瑞典艺术家“给我5个”》,说昨晚,来自瑞典的5位艺术家在创库上河车间举办了一个名为《给我5个》的艺术展,他们都毕业于瑞典皇家艺术学院。两天没到创库,我竟然要看报才知道那里的活动了。

到了创库,却无心看画展,这几天上班连续熬夜,我已困得支撑不住,需要好好睡觉。这时已是晚上10点左右,我如果躺下去,只能睡到凌晨1点半,然后就得出发赶到报社发稿。这是十六大闭幕的日子,各报社要在凌晨等新华社稿。

我一打开房门就惊奇地看到伤心已经睡了,她这两天怎么过的?为何这么早就睡了?我忽然觉得有点心疼,又不忍叫醒她,呆坐在黑暗里,隔壁的画室还开着灯,一对画家夫妇工作着,他们在画一幅形象如洋娃娃的都市题材油画。楼下的汽车过往声音格外刺耳,我知道难以入眠,但还是躺下睡了,过了好一阵仍睡不着。伤心似乎也醒着,她的两个手臂裸露在外面,我轻声问她冷不冷,她转了个身,把手缩进被里。过了一会,她坐起来抽烟,我也坐起来,听她给我讲校园瞌睡虫的故事。

她和同学小妖在体育课练功的时候睡着了,两人的左脚还支在栏杆上,她们就像被铐在栏杆上的囚徒。后来,同学们七手八脚把她们的脚抽出来,把她们抬到宿舍。睡到快吃晚饭的时候,伤心问:“怎么还不上课呵?”同学说,你们已经睡到下课了。

那时,班上有一个小男孩,在上课时趴在桌上睡觉,邻座的人对他说:“喂,醒醒,下课了。”他抬起头来,眯缝着眼睛,扯起书包就往外走,同学和老师惊异地看着他,他出去了5分钟,又回来了,怒气冲冲地回到原位,对邻座大声说:“你怎么说下课了?”

一党小弟,喝了几瓶二锅头,在天桥下睡着了,凌晨6点被清道夫吵醒:“起来了起来了,我们要扫地。”后来他们无论坐在哪里,都有同学对他们喊:“起来了起来了,我们要扫地。”

伤心说着这些往事的时候,我仰天长笑。我在办公室,那么苦闷,不会笑。伤心给我的快乐,如果多于尴尬,我就是一个幸福的人了。

有一天,唐志冈对我说,创库也许需要引进各种各样的人,包括妓女、流浪者、骗子,这可以激发艺术家的思维。唐志冈就像创库的公关部长,他带着外国人,参观一间又一间画室,他用英语介绍着入住创库艺术家们的生活,他们的创作理念等等。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伤心一来,我就被她的灵气燃烧着,我会被烧成灰烬,也会被烧成一只火鸟,飞动起来。

当彩霞烧焦了天角

愿幸福佑你身旁

我将和家、和伤心,保持怎样的距离呢?青蛙妈妈似乎希望我每天回到家里,她背朝着我,说:“你家外有家。”但是我回到家,又对我视而不见。伤心却希望我晚上不要回到创库,她说一个人睡,很舒服。

工作室里,我几天前买的包谷和酸菜都发霉了,伤心不喜欢做饭,她说有一天想煮稀饭,又等不及,说煮好后都饿坏了,她宁愿欠账去楼下嵩明大妈的小吃摊吃米线或炸洋芋。不过她不做饭也好,免得我又看见杯盘狼藉。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午后,伤心在楼下打电话。她说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她重新找到一份工作了,在东陆饭店附近的茶室,月薪300元,外加提成,晚上工作到10点左右。这的确是个好消息。她如果干得好,我就不会为每月要给她钱而烦恼了。我高兴得真想马上跑回去,抱着她强吻。

下夜班后回到创库,伤心在床上看着琼瑶的小说,她说欠了楼下的大妈10元钱,要我去还钱,顺便带包洋芋上来吃,她那么爱吃洋芋,不过楼下的洋芋的确好吃。

我忽然想喝酒,用竹杯倒了灵芝酒,问伤心喝不喝,她不喝,她虽然酒量大得惊人,但似乎没有酒瘾。我们也不太饿,一元钱的洋芋,有一大袋,伤心吃了几口,就说饱了。她告诉我今天去应聘的事,老板娘对她很好,说她只需给客人倒茶,坐着,无须干别的。我说,尽管老板娘这么说,但你一定要勤快呵,她说会的。她又说,有几个姐姐对她很好,但另外几个对她态度冷淡,爱理不理。我说也许她们工作时间长了,怕你抢了她们的饭碗,你要和所有人搞好关系,和气生财嘛。伤心说,谁要是和她过不去,有她好瞧。她还说,老板娘笑起来像一只拖鞋,我说,人家既然对你好,你不要背后说人家。伤心说,包一顿餐,员工们三菜一汤,有一个肉,但老板们吃的尽是大鱼大肉,伤心感觉不爽。我安慰她说:“明天我请你到报社吃饭,好不好?”伤心高兴起来,她说这几天瘦多了,该补充营养。

她专注地看书,工作室里比往日显得安静。伤心把台灯放在地铺的枕边,她从她姐姐家拿来一个枕头,还把我的枕头也拿过去用了。她现在用着四个枕头,看她这副贪婪的模样,我不禁想笑。接着,她开列出一串现在需要购买的物品名单,长丝袜、保暖内衣、黑毛线裤、口红,我这个当哥的在领到工资后当然得买给她。

为了庆贺伤心找到一份新工作,我带她到报社餐厅吃饭。

她点了宫爆鸡丁、水煮肉片、红烧牛肉等,还要了一瓶她爱喝的鲜橙多。这个餐厅布置得有一点农家气息,草墩配低矮的桌子,服务小姐们穿着蜡染服装,一进门就看见几大缸泡酒。秋日太阳渗过竹帘,在伤心的手臂上投下迷人的光影。我问她热不热,她说不热,我们幸福地享用着多日未遇的美味。伤心终于吃饱了,伸个懒腰说:“我真没出息。”我问怎么了,她说:“吃了顿饱饭就高兴成这样。”我说你平常也没被饿着呵,她拍着明显发胖的肚皮说:“我营养不良啦,虚胖。”

虚胖的伤心仿佛连路都走不动了,她要我陪她慢慢走到茶室,说这样可以消消食。今天秋高气爽,路上的棕榈树仍青翠欲滴,我的心情像新泡的一杯绿茶,再也没有一丝烦恼。伤心说,她要打两份工,以后中午去土八碗,还去超市推销啤酒,日子就会好起来。

我在家里睡了一个懒觉,吃了中饭。伤心会不会睡过头,误了下午班?我忽然担忧起来,便赶到创库。伤心不在,我放下心来,她还算乖,能自己去上班,我才这样想着,就听见伤心在楼下喊“晖哥”,原来她还未走呵。我飞奔下楼,伤心一见我就说:“累死了,我快要崩溃了,今天一大早就被叫去打扫卫生,中午回来睡了一下,就要上班了。我受不了,下来吃了点东西,刚想去辞职,就见到你的单车。”

我厉声呵斥地:“谁不是起早贪黑干活的?我还干通宵呢,你辞了职,谁养活你?再说了,茶室也只是星期二早上打扫卫生,也没叫你每天起那么早,这点苦怎么都吃不了呢?”伤心不吭气了,要我带她去上班。她突然又回头说,要吃嵩明大妈的洋芋粑粑,另外,还欠了她一包烟钱。我们又转回楼下的小吃摊,伤心让人炸着洋芋,一面滔滔不绝地诉苦:“茶室有几个小妹背后说我坏话,被我听到了,她们说我扫地扫得不干净,一个说,那个新来的,长得满靓呵。另一个说,漂亮有什么用,地都扫得不干净。”伤心说:“本来就不该我扫地,我主动做了,还被说这说那。另外有个小妹说厕所里的脏水是我泼的,被我听到了,我对她说,不是我泼的,这些烂屎,明明是欺生嘛,我真想把她们杀了。”我安慰她说:“每到一个新环境,都会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你只能从容应对,不要逃避,同时要努力做好工作,既然要扫地,就要扫好,这样才能博得别人好感。”我还说:“哪天我请茶室里的小妹吃饭,让她们照顾你,如何?”伤心哼了一声说:“犯不着,你还不如请我多吃几顿。”

我用自行车带着伤心穿过西坝路到茶室去,后轮突然被压得没气了,看样子是暴了胎,在路边打了气,骑上又走,一分钟不到又没气了,伤心不肯步行,坚持再打一遍气,然后她跳上来,叫我飞快地骑,气很快又漏完了,只好让伤心下来。我想,这就是我们窘迫的生活,必须不断地打气,但如果生活的信心暴裂了,就只好蹒跚行走。

伤心不愿行走,她的脚肿了,我想起女儿青蛙刚学会走路不久,我们去爬西山,她一开始爬得飞快,后来就哭了,再不肯移动一步。我就抱着她,上山、下山。伤心如果要我背,要我抱,我也会这样。

我修好了自行车,下班后去接伤心,带着她回到创库。

“上班的时候很累,想躺下,现在又不想睡了。”伤心坐在木转椅上,一支烟在手,照着镜子,顾影自怜。

“我还是漂亮呢嘛,过去我妈妈是县花,人家都叫我小西施。”

……

夜雨喧哗,昆明的秋雨一下,冬天就不远了,在家里吃过中饭,接到伤心的传呼:“晖哥,我太冷了,在大妈这里烤火,稀饭吃不饱,我要吃米线。”我说你吃吧,我来付钱,又说:“下雨了我给你带把伞来。”她说:“我就等你说这句话了。”

雨还在下着,嵩明大妈生了一炉火,放在柜台边。伤心坐在小凳上,捧着一大碗米线,她现在成了嵩明大妈摊位的大买家,难怪这一家人都喜欢她。她一来,嵩明大妈就笑得合不拢嘴,不过我有点担心我本来就很干瘦的钱包,好在刚发了工资,剩下一点“私房钱”,不然我就得躲起来,几天不露面了。

伤心上班去了,我在工作室里,一面吞云吐雾,一面写稿,伤心的传呼又打来了,还说有急事,我到楼下回了一遍又一遍,没人接,我刚折回大楼,伤心却又像个幽灵似的出现了,她在窗下喊“晖哥”,她不去上班,回来干什么?我快步下楼,她说:“告诉你一件事,我和领班吵架,被开除了,我又自由了,哈哈哈。”

我瞪着眼睛,一句话说不出来,只觉得天旋地转,我咬紧牙关,努力运气在掌心,我要掐她的脖子,但是我的手在颤抖,不听使唤。

伤心推我一掌,“激动什么?我骗你的,今天下午补假!”

这个小妖精,差点把我气死。

伤心有时工作得很晚,像我一样,凌晨1点左右才下班,有时我下班途经她们的茶室,见里面仍有一桌一桌的人影,昆明有很多闲人,他们在茶室里打牌、聊天,这种生活离我很远。我在街对面停步,寻找伤心的面容,但没有找到。天还未黑的时候,她呼我,说因为抬错了东西,被领班狂喷了一顿,她在电话里哭了,说要辞职,我说不行,我要她细致一些,乖一点,她说她够乖了。但她似乎很快就平静了下来,睡了一觉之后,就没有再提这件事,她还说,再过几天,上班就轻松了,只需下午5点去,她带回来长长的茶饮料价格表,还带来一位茶室里的小妹,因下班太晚,回不去了,要在创库借宿一晚。她交到新朋友,我很高兴。听她俩猛倒苦水,说领班简直是个虐待狂,叫她们背价格表,谁背得?而且这根本没有必要。我不知说什么好,没法帮助她们,我想每个人都会遇到类似的难题。

我对速度厌倦

关掉所有窗口

让黄昏

唱着挽歌唼喋

并且闪烁如烛

我下班后回到空空的工作室,吃惊地发现我的仙人掌被刀削断了,显然是伤心干的。这盆仙人掌已经养了两年,我从山里把它挖来,像对女儿一样呵护它。伤心这个变态的女人,为何对它下手?

我收拾了一屋子的垃圾,对着仙人掌伤心,对今后的生活感到恐惧,狗熊说得对,和没文化的人生活在一起,总有一天要精神崩溃的。

下一步,她还会干什么呢,把我的画划个口,把床铺烧个洞,把桌上的玻璃坐烂?把鲜血溅到墙上,我明白她的生活,是和鲜花、诗意、画境格格不入的,要把这个地方变成一个狗窝、垃圾堆,她才适意。

我坐在工作室里痛苦地思索人生的意义,我不知道伤心来到世上的目的,就我的观察来看,她的人生目的无非以下几下:1、吃喝玩乐;2、搞破坏;3、制造垃圾和粪便;4、把她接触的男人统统变成性冷淡。

黑夜,寒风刺骨,伤心说她第二天要上早班,要去和那天来的小妹睡,她就住在茶室对面,我目送着她们离去,一个人走回创库。

我要过纯净的生活,早早来到办公室,把自己关在屋里,看各种政治理论阐释文章,要远离混乱、色情、破坏、变态等丑恶,最好是学习“三个代表”,越学心里越明亮。

上次和狗熊去曲靖玩,他在车上突然说:“考考你,你能说出“三个代表”是哪三个吗?”我脱口而出,他严肃地点头。

过去,中国革命依靠农民取得胜利(尽管教科书上说依靠工人阶级),伤心如果早生半个世纪,说不定能成为一名女英雄(被国民党称为女匪首)率领一班小弟冲进地主家,把人家的花统统剪了,把猪杀了,大吃大喝,逼老地主洗碗倒垃圾,然后躺在坑上,一支接一支抽大烟。叫老地主把钱统统交出来,不交就暴打他一顿。

可惜呵,伤心生不逢时,遇到知识分子代表中国文化前进方向的时代,她除非去上大学,不然难有出头之日,难怪她显得如此狂躁不安。

……

我一直沉默不语,伤心怎么看出我不高兴,一再追问我为何垮着脸。我就问她:“你为什么把我的仙人掌砍断了?”她矢口否认,我说这是非常变态的行为,她说是的,但不是她干的,可能是那天来的小姑娘干的,桌上有一把剪子,也许她趁伤心去打水的时候,把仙人掌剪下来。我不相信,这太荒诞了,那天来的小姑娘我见过,她安静地坐着,难道是个疯子吗?我说,谁会有你伤心这么变态?伤心便开始发誓:“假如是我干的,让我考不上大学,给车撞死。”我还是不相信,不快乐。吃完饭出去,伤心又几乎带着哭声说,晖哥,我已经发过两遍誓了,你还是不相信我,昨天我被老板骂……我说好呵,你就拿我的花出气。她又要发誓,我说算了,我相信你了。

伤心突然告诉我,小黑妹到瑞丽去了,这是从小黑妹的朋友那里得来的消息。她到瑞丽能干什么?我觉得小黑妹是怀着青春的怒火出走的,她在昆明失去童贞,昆明是她的伤心地,是她产生报复欲望的地方。她逃得那么远,那个边城没有寒风,但有她心底的冰冷。

十一

“我要减肥。”伤心翻开《花溪》上的一页美容广告。原来又是广告害人。

我说在哪里不能减肥呢?再说何必减肥,丰满而性感,不是很好吗?

“我要上学,谁要给我三千块钱就好了,我要傍大款。”

我说你们嵩明不是有大款吗?她说是呵,一景就是大款的儿子,但是在学校里,她叫人打他,把他得罪了。

伤心发作了一阵,又继续安静地看书。她看书的时候很可爱,我也可以看书了。

寒冷的天气又过去了,我带着伤心去上班,有些热,我们各自吃了一支冷云雪糕,然后分手。伤心忽然到新闻中心找我,她说,下岗了。

我吃了一惊,为什么?

老板说因为她身份证上其实还未满十八岁,若被劳动部门查出,要被罚。

她心不在焉地玩着计算机游戏,说还是有点难过的。

我们苦闷地在新闻中心餐厅吃晚饭,她要了三瓶啤酒。

工作了几天,老板给了她50元钱,她拿了30多元给我,说:“帮我省着点用,我装了钱,一下就花光了。”

她似乎懂事了,我接过钱来,眼睛一阵湿润。

……

本来说好和伤心明天去新闻中心吃晚饭,不知何时她却从工作室消失了,然后打电话来,说她回嵩明去了,过两天才来。

星期六的晚上,我不用上夜班,难得休息一夜。老丁约我去创库消遣,我便爽快地答应了。

创库里,瑞典人的展厅还在举办一个装置展,一排瓷马浑身油亮,像画油画时用多了调色油,我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老丁也不想进去。我们走进井品画廊,这是创库里面积最大的画廊,房子间架也最高,被分为上下两层。这里的作品,风格较为写实,老丁看来很喜欢这个地方,他向服务员打听老板的姓名,没想到这里的老板还是他的故友。

老丁做过多年的画商,认识不少画家。我们坐在新开张的一家画廊兼酒吧后门外的檐下,背靠酒吧的玻璃墙,面前是阴暗的花园。我们喝着啤酒,像回到了多年前的一个中秋夜。

最近一段时期,创库里显得冷清,一家台湾人的中西餐厅已经开垮了,门上贴着转让的告示,老丁对此颇有兴趣,他想把它租下来,招人生产东巴画或唐卡复制品。但我怀疑他的经济实力,还有他的兴趣是否能持久。

果然,第二天老丁打电话来说,他联系了几个人想合租那个餐厅,但意见不统一。听他的口气,昨晚又属于心血来潮。他问我还去不去创库坐一会,我说不去了。

我决定趁着伤心还没有回来,重新设计工作室,最好把它布置得像一间囚室,没有多余的东西,连一朵花也见不到,把油画、书架、剪子和刀具等物品收回家去,防止伤心作案。还要在房间里安置灭火器,遇到伤心发狂的时候,就照她的头猛喷。

看来远行是可笑的

楼下有日报

我不用出门

就知道世界在变幻

变成一个过山车

变出无数的宅男

荞面熟了

和金黄的啤酒在一起

亲如一家

我更爱家里的物体

而远离亲人

这如何是好

伤心消失了几天后,从嵩明打电话给我,问有没有帮她找到工作,我说没有。“怎么办呢?我连上昆明的钱都没有了。”她伤感地说。

伤心洗过的胸罩、内裤,还在我工作室里挂着,我并不想把它们收起来。我给她买的电子表也放在桌上。一切都是她走之前的样子。

晚上回到冷清的创库,感到有些寂寞,我把老丁叫来,他仍想在创库租房间,把他那破研究所的牌子挂出来,但是他看了空房,却不满意。他在我的工作室坐着,抬头就看见伤心挂着的胸罩,他说你最好收起来,万一你媳妇突然闯入,就麻烦了。我说对,就把伤心挂着的东西收起来了。我说这些天有莫名的紧张,不知道伤心什么时候回来,她一来,我的生活又要陷入混乱了,她是个没有修养的女人,破坏我的花,要把我的工作室变成民工棚,变成狗窝,她觉得我对她有责任和义务。老丁静静地听着,然后开始出谋划策,他说我最好马上行动,把伤心的东西扔出去,可是往哪里扔呢,扔在过道上总不好吧?我犹豫起来,老丁说可以拿到报社,但要制造混乱,比如把伤心的胸罩撕破,然后又把自己的脸抓破,伤心回来,就给她看,说:“我媳妇来了,大吵大闹。”然后就说房子住不成了,还是搬走吧,这不就顺理成章了吗?我说,老丁,还是你的脑子好用。

这样坐着

很好,有一个宁静得

让人心动的街道

我望着敌友,留下的被套

一整夜,犹豫不决

她给我带来大麻烦

要我负责,负责

而广场上

一尾黑鱼,跑了两圈

不会给我带来麻烦

轮椅上的老人也不会

伤心终于回来了,她打电话给我,说在创库,要我赶快过去,以前她从未用过这种语气。

她坐在地铺上,神情黯然,面色苍白,我问她为何无精打采,她就哭了,不是大声哭泣,而是带着哭声和泪痕。“我到禄劝去了,告诉你一件事,我差点被强奸,我自杀,但没有死,一个好心人救了我,我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好的人。”

她把紧裹着上身的外套松开,我就见她的左手腕缠着绷带,用吊带吊到脖子上,她的内衣上有大块的血迹。

我被吓坏了,瞪着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慢慢告诉你。”伤心说。

她向我要了一支烟,我帮她点燃,她靠着墙,坐在地铺上,回忆痛苦的日子。

十二

禄劝是一个贫困县,但也有不少有钱人,伤心遇到的小俊,父亲是当地的矿主,盖了六层楼的房子,一楼是茶室和舞厅。

伤心说,她和小俊过去就认识,但没有太深的印象,只知道小俊参加了当地的黑帮七星社,但他不是老大,七星社的老大是一个卖羊肉的老板。七星社曾在昆明制造过一起命案,凶手被捕,但因为未满18岁,只被送劳教。

问伤心为何要到禄劝去,是不是去找小弟?伤心说不是的,她先回嵩明,但父母都不在,她没带钥匙,进不了家,听说父亲到山上去了,母亲去单位接受保险知识的培训,培训完可能会去拉广告,伤心说一大把年纪了,拉什么广告,不如闲着领救济金算了。伤心左等右等不见父母回来,就坐车到禄劝,找过去的女友小妖她们玩。

当地的包谷酒很好喝,伤心放开量喝了许多,一个叫小红兵的小弟一直看着她,不断地对她说好话,喝到深夜,伤心随小妖等人回到酒店,小妖她们都被别的男人拥入房间,伤心也被小红兵带入房间,伤心说要分开睡,小红兵不干,他把伤心的上衣全脱了。

伤心说,她感到受到了羞辱,眼看就要遭到强奸,她想,还是死了吧,就一头撞到墙上,小红兵这才住了手。

她指给我看头上的一个包块。

“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你何必要割腕?”

伤心叹口气说,她也以为事情过去了,但小红兵不肯罢休,他到处散布谣言说是伤心主动脱衣服,但他不想干。其他人听了小红兵编的故事,都哈哈大笑。伤心心中的羞辱感越来越重了,她想把自己灌醉,忘掉一切。

她说那晚喝酒,她像喝水一样,感到胃胀得难受,上了厕所,自豪地扶摸着发胖的肚皮,对自己说,终于知道自己的酒量有多大了。

她记得小俊给她开了房间,还清楚地记得小俊对她说:“我到隔壁去睡。”小俊对她没有非分之想,但是,她怎么会把小俊当作小红兵呢?

伤心真的醉了,面前的这个男人小俊,竟和小红兵长得一模一样,他马上就会露出他的真面目,他就要扑上来,扯掉她的衣服,用比晓平还要变态的姿式,向她压上来。伤心恐惧地跑进卫生间,把门反锁,但她知道外面的男人一定会破门而入。她满室寻找可以自卫的武器,找到一个玻璃烟灰缸,她像电影里砸酒瓶的人一样,把烟灰缸砸断,握在右手里,然后她就拼命地往自己的左手腕划去,像划那个男人丑陋的脖颈。

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血像红日一样喷薄而出,外面的男人破门而入,她这才看清进来的是小俊,不是小红兵。

在医院里,小俊抱着头喃喃自语:“我没对她做什么呵,我真的没做什么呵,为什么会这样?”

医生说,需要先交一千元,否则不能做手术。

伤心听见小俊说:“这事就交给我吧。”他出去了,不一会就回来,说已经把钱交了。

做完手术的伤心问小俊:“你当时吓坏了吧?”

小俊说:“牛都吓惊了。”

小俊特意为伤心点了一桌菜,没有辣子和任何辛辣的调味品,众人都吃不下去,小俊一再叮嘱伤心:“要忌嘴呵。”

“我怎么还他这个情呵。”伤心发作起来,在创库的楼梯口,她歇斯底里,眼看又要撞墙,我一把抓住她。她号啕着:“他又不喜欢我,为何对我那么好,他也知道我没有能力报答他。”

“我是不是该给他打个电话,道声谢?告诉她我在昆明很好,但是接下来我该怎么说呢?”

她犹豫了半天,大腿一拍站起来:“我就不相信我连个电话也不会打。”她拨小俊的电话,又放下,说:“欠费停机了。”

她说,要到嵩明去养伤,她想她妈了,虽然她回去会给她妈添负担。

她吊着绷带,内衣上一大片血,我帮她换内衣,她的胸罩已包不住两个巨无霸,仿佛就要弹射出来,我只是看了看,就帮她把衣服穿上,她温柔地告诫我:“别存非分之想呵。”我说不会不会。

她虽然失了很多血,却又发胖了,牛仔裤扣不上,让我帮忙,我用了很大力才帮她把拉链拉上,把铜扣扣紧。

我按老丁的主意告诉她,她回去后我也要搬家。她回到嵩明后,应该想法继续中断的学业。

她说是的,出奇地平静,并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她真的可以上学了,狗熊答应当她重新入学时,每月给她200元的生活费。狗熊说,就当赞助希望工程。

我突然想起还不知道她为何叫伤心,就问她。

当时她靠在洁净的站牌上,眼望着天,天已黑了,报上说过两天会有流星雨。

伤心说,上学的时候,她宣布要追一个男生,那个男生不理她,她好伤心,宿舍里的人就叫她伤心。终于,那个男生答应和她相处,她又不理他了。

她唱起歌来,“蓝蓝的天有个小小的太阳……”

她撒着娇说:“我的好日子结束了,再也不能过睡到下午才起床的生活了。我不干,我不干,我不想走!”

但她还是无奈地收拾好行李。在我送她上车之前,她还像个小大人一样开导我,要我搬回家后,多带媳妇到街上走走,情人节应该出去吃顿晚餐。她说,女人的一生都在渴望着浪漫。

“要保持伤心。”我想起一句电影里的台词,对她说。

“再见,晖哥。”她笑着,拉开车窗对我挥手。

整个旅程我只记得

你揽镜自照

让童颜有些光泽

然后你到田边听蛙鸣

在站台上

我与你牵手

欣赏你被流星雨

一闪而过的春光

后来高快提速

所有的细节

不再分明

十三

多年后,狗熊告诉我,伤心重新去上学,在亲友的支持下读完中专和大专,毕业后在县法院当书记员,还在家里开了个小百货店。她嫁给一个当兵的,婚礼之前突然失踪,来昆明找到狗熊,但狗熊对她已经没有兴趣,觉得她老了,她这才伤心地回去做新娘。

之后,就很少听到关于伤心的消息,我连她的手机号也没有。狗熊说,他和伤心偶尔还会通话,伤心看到我放在朋友圈的自传体成长小说《我的妹妹伤心》,对狗熊说,老丁最可恶,帮晖哥出馊主意赶她走。

狗熊大笑,并告诉伤心说不要恨老丁,我们的老朋友老丁几年前突然得癌症去世了。

狗熊说,伤心仍然喜欢抽烟喝酒,有时中午和法官们喝得满脸通红去开庭,直到十八大后反“四风”,才不敢在上班时间喝酒。转眼就成为中年妇女的她已是一名外表严肃,一身深色制服的公务人员,完全看不出过去的年少轻狂。她生了个小伤心没有呢?不知道。

中国在数年前的经济总量就已超过日本,昆明出现了很多高楼,餐馆小工的月工资普遍涨到2000元以上,但报纸因为受网络的冲击收入大降。我已经成了奔六的准老人,在党报等待退休,得闲还会画画和写诗,每年可以出外旅行一次,最喜欢的还是像老挝那样保留了许多老房子的东方国家。

昆明城中村被拆得所剩无几,好在创库的核心区外观基本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只是留在这里的艺术家越来越少,连唐志冈都搬走了,再也见不到原来卖炸洋芋的嵩明大妈。我和伤心住过的画室,在两年前因那栋大楼被拆除而彻底消失。

夏雨过后

她起来舞蹈

扭动着腰肢

她告诉我们

那一年她最好

狗熊说女人的一生

就只有那一年最好

那一年她们在院中闲坐

抽烟说些梦话

那一年她们的口中有香气

肌肤有弹性那一年

我们狂拍

眼前挡不住的春光

那一年春节

她们在家都不开心

就约出来看星星

之后就各奔东西

她们在音乐学校练美声

在酒吧狂舞

在北国捂紧风衣

她们在会所对人鞠躬

穿着白衬衣

她们被爸爸找回

她们心已冷泪已干

再也不会撒娇

不再说那些

云飞云落的话

易晖
《滇池》 2018年第06期
《滇池》2018年第06期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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