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吟·离别卷(一)

更新时间:2009-03-28

第一章 子承父业

夜观星象,却闻一池蛙唱。神踪仙迹,又如何,分辨鸟语花香。心乱正似,落尘戏场。向疏疏枝影,见月似盘,夜未央。悄立微凉,清露霑衣裳。自知纠结柔肠,枉论断天下,决庙堂。唯恐韶华如水,不肯多顾伊人,乌丝添霜。浅了梨窝,瘦了肩膀。

光阴荏苒,不觉间,忽忽十年过去。这日正是三月三,神仙岛阳光熙暖,照见一个少年在海边游水戏耍。岸边的礁石上,倦坐着一个瘦黑老者,正笑吟吟地望着水中的少年。那少年高大俊美,英气勃勃,便在嬉笑之间,自有一种迥异常人、肆意狂放之气。那老者却一脸病容,似是十分怕冷,双手笼在棉衣袖子里。那少年钻入水中,过了好久,冒出头来,甩去头脸上的水珠,猛见老者微微发抖,说道:“爹,你回屋子去吧,海边冷得很!”

在埋设段,管道与周边土体相互作用.埋设段管道受到的作用力包括上覆土体压力Pt、地基土的支撑力Ft、管侧土体的压力和管道自重G0.

老者摇摇头,叹道:“想当年,你爹一身好水性,曾经在渭水单刀杀蛟,在东海赤手捉鲽。如今虽然不敢下水了,但看着我儿子玩水,可也高兴得很。不冷,不怕冷。”

那少年微微一笑,说道:“好吧。别到时冻着了,我妈怪我不好。”

老者摇头笑道:“不会,不会。”也不知他是说不会冻着,还是这少年的母亲不会怪罪。

这父子两个,正是吴土焙与他的儿子吉哥儿。吉哥儿早已有了大名,叫做吴朗。为他取这名字的,是白莲教教主的孪生姐姐唐奇儿。唐奇儿与方升早结为夫妇,还生下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取名方皎,小名便就着这个“皎”字,叫做娇娇。

(一)语文教学科学化。所谓语文教学科学化,即是指采用科学的教学方法进行适合儿童思维发展、技能培养的教学。小学语文教学当中,教师不应该仅仅注重对学生按照教材予以教学内容的传授,更要重视采用科学的方法,从学生的角度出发,基于儿童视野的情况下,制定恰当的教学方法与思路。在此过程中,教师必须对教学内容具有深刻的认识,以便从儿童的领悟与思考角度,对教学内容所蕴含的知识、情感等进行提炼。此外,教师要不断提升自身的素养,对基于儿童视野的教学方法进行创新

方皎取名之日,阿依古丽请唐奇儿为吉哥儿也取个名,唐奇儿笑道:“妹妹为皎,取意皎皎月华,那哥哥便叫朗吧,取意朗朗乾坤。”吴朗的名字就算定了下来。白莲教上下识得他的,都爱叫他一声朗朗。

吴朗在神仙岛一天天长大,十多年来,未离开此地半步。那神仙岛虽去大陆不远,然而明朝的禁海令多年没有多大变化,白莲教行事又极为隐秘,从无人带他去过陆上。他身形高大,力大过人,拜了吕洞宾、何仙姑二人为师,然而生性顽皮,学武却并不如何用心。整日里摸蟹捞虾、射鸟捉鱼,日子过得逍遥快活。

那神仙岛上共有八位岛主,张果老已经去世数年,铁拐李、汉钟离等人在内陆未回,岛主只剩下吕洞宾、何仙姑两人。吕洞宾、何仙姑成婚之后,独居岛北一处小楼之中。

爷儿俩回到家中,吴朗将网兜朝屋中一扔,叫道:“妈,做什么好饭?我饿得很啦。”

阿依古丽从里屋走出,笑道:“这半宿才回来,能不饿么?孩子疯,当爹的也不省心!”拾掇出一碗干菜、一个咸碟,另有一篮玉米面窝头。吴朗早抢上饭桌,坐下便吃。

阿依古丽道:“你们两个先吃着,我把这些蛤蜊煮个汤来。”

吴土焙道:“那得叫吕师兄、何师妹来一起尝尝。”

吴朗喜道:“叫师父来吃饭么?我去!”扔下筷子,便向门口冲去。

在农村“以今钱换古钱”姥爷坚持了很多年,1995年又是他收藏经历的一个转折点。那时他出差,坐火车去西安,办完事后他在闲逛时见到一个小铺,小铺上有一本讲收藏的书和一些制钱。姥爷细细一翻书才知道,原来随着改革开放不断深入,收藏钱币已经成为一些人用来赚钱的途径。这样的见识对他的触动很深,姥爷打算一闲下来,就把他的兴趣爱好变为一项真正的事业来做。

阿依古丽道:“慢点儿!这孩子,就一盘蛤蜊,可怎么好待客……”吴朗却早已去了。

吴土焙身子有病,不能剧烈活动,畏寒惧暑,一年年老去,虽是三十六七年纪,看起来却像年过半百,每日里最舒心的事,便是看着吴朗长大。对这独生儿子的情感,当真无与伦比。一直等吴朗玩到天色黑透,方携着儿子回家。吴朗十四五岁,却已高出吴土焙近半头,光着膀子,肩上背着一个网兜,满装着鲜贝,踢踢踏踏,朝岛北的住处迳行。

其时白莲教诸路人马大多潜回大陆行事,神仙岛的居民,多半是教中的老弱病残,晚上都睡得很早。吴朗到了两位师父所住的望涛小楼,却见里面没有灯光,心道:原来两位师父已经睡了。嘿嘿,只能怪自己没口福,可别说我没来请你们。正想转回,忽听得小楼上隐隐传来一声呵斥,虽然低促,但听来极是严厉。

吴朗暗暗好笑:不知是男师父收拾女师父呢,还是女师父收拾男师父?只因声音传自楼上,却是没能听得真切。他顽皮心上来:两位师父人前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原来背地里也吵架。哈,这可跟我爹娘差不多。不知他们为什么争吵?左右看看没人,抄到小楼后墙,沿墙攀上。那小楼是用岛石垒成,墙面坑洼,他爬起来,轻而易举。

他刚接近小窗,却听一人沉声道:“不行,断乎不行!”

正是吕洞宾。吴朗一个激灵:到底是师父,我刚一上来,就被发现了!一吐舌头,已经打定主意:我跳下去绕到前门进去,就对师父说看到后窗顶上一只信天翁垒窝呢,准备给它捣下来。师父一向知道我顽皮,自然确信无疑。可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想偷听,窥探别人秘密乃是江湖大忌,师父可不轻饶。

他念头没转完,只听一人厉声道:“你敢违抗教主的命令么?”声音是个男子,却不是吕洞宾。

吴朗惊奇至极:是谁,黑灯瞎火的,到两位师父的房子里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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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吕洞宾沉声道:“当年教主已经答应过,将他一辈子囚禁在地牢之中,没说要杀他。你没有教主的手谕,让我怎么相信你?”

前头那人哼了一声:“你把那地牢的钥匙给我,我自己去办这件事。”

吕洞宾道:“那也不行。艾先生,你是本教的白虎旗使,教中规矩,自然应比在下更清楚。”

吴朗暗道:艾先生,白虎旗使,莫非是指点江山书生艾风吗?常听人说他武功多么多么厉害,我小箱子里的一把长命银锁,据说就是他送我的周岁生日礼物。可这人是什么样子,从来没见过。他到神仙岛上来做什么?他让吕师父干什么事?吕师父好像不太服。哈,吕师父表面上看起来和气,骨子里却硬得很。他不服的事,估计这位艾先生勉强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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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朗暗道:女师父也在。嗯,女师父口头便利,和男师父可不一样,我猜姓艾的只要接话,必定要吃亏。却听艾风道:“何仙姑,本旗使说的不对么?”

何仙姑道:“我说你说的不对,你又来强辩,却有什么法子?”

艾风道:“呵呵,你当我指点江山书生是什么人,岂会上你的圈套?告诉你们,这件事是教主口谕,你们胆敢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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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仙姑道:“那么这人又是怎么回事?她当年叛出本教,教主曾下过令,白莲教中人无论谁见到他,都可以格杀勿论。艾旗使,你跟她一同来神仙岛,这也是教主的口谕么?”

吴朗大是好奇:教主姑姑常说能饶人处且饶人,却是谁这么坏,气得教主姑姑下这样的命令?他极想探头到窗口瞧瞧,然而屋中并未点灯,要是一伸脑袋,只怕还未看到别人,自己先被发现。

艾风道:“你们不知,教主已经原谅了她,她已经重新回到本教。吕道长、何道长,教主的口谕,若是耽误了,你们可担当得起么?”

唐赛儿令出如山,教中子弟,无不禀从。她行踪不定,传达讯息命令,或者是一张手谕,或者是让人捎话,受令者得令之后,从来无有怀疑。吕洞宾、何仙姑自然知道教主行事神出鬼没,艾风又是教中职司极高之人,按说他传的令,应当无二照行才对。

只听吕洞宾道:“好,旗使说话算话,不要为难我们……”绕着孤零零的一棵树左转三圈,右转三圈。

吴朗道:“我只会拉屎,不会拉你。”摇头叹息,却忍不住哈哈大笑。

艾风道:“有什么不对?”口吻已经很是不耐。

何仙姑冷笑道:“属下以为,这未必是教主的命令。”

艾风怒道:“你说本使假传教主命令?”

何仙姑道:“此事重大,属下不敢不小心。”

吴朗自己是撒谎大王,听人说话,往往仅凭口气、神情,便能断定真伪,此系天生能耐,倒不是跟谁学的。这时不由得微微摇头,肚里说道:这位艾先生,撒谎的本事可太差了。凡是自己心里有鬼,口气必定要若无其事,才能瞒得住人。像他这样,一听便知是假话。我女师父比男师父精明得多,哪里能骗得过她?

只听得咔咔两声轻响,是火石撞击火镰,艾风喝道:“你干什么?”火镰声顿止,像是艾风抓住何仙姑手腕。

何仙姑道:“旗使内功精湛,夜能视物,我们两个不中用的,却是不行。点灯说话,岂不更明明白白?”

忽听一个细声细气的女子说道:“何仙姑,谁不知你的鬼灯手段?你不用跟我们耍花招。那地牢的钥匙呢,赶紧拿出来!”

这声音很是柔和,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杀气,听在耳中,让人觉得隐隐生痛。吴朗吃了一惊:原来是个女人。当年叛出本教,那是谁啊?两位师父虽跟他说过不少教中掌故,可他在脑子里搜寻了一圈,却毫无此人的印象。暗道:这里面一定不是平常的事。师父跟我说的,全是小事,我听得两耳都腻了。好玩的可要来啦!

艾风眼睛初盲,一时间竟未想到这是在漆黑之中,自己看不见,对方也看不见,不敢攻敌,只将双掌舞动,护住周身,叫道:“闻人飘飘,下来救我!”

测试试验于2011年3月11日开始,为期30天。温室环境的控制条件如下:空气温度白天为20~25℃,夜晚12点之后为12~18℃;土壤温度12~23℃;土壤含水量60%~80%。经过对系统采集功能测试、显示功能测试、ZigBee 通信测试、控制功能测试, 系统能够正确调控温室内执行机构, 温室内环境能够控制在上述条件内,完全能够满足蔬菜工厂化育苗中环境调控的要求。

吕洞宾道:“师妹,既然是艾旗使亲自来传令,我看多半是教主的旨意。”

何仙姑道:“师兄,你说什么?闻人飘飘叛出本教,教主怎么可能原谅她?她重新归教,这等大事,教主怎么会没传下令来?姓艾的,我看这其中多半有诈!”接着呼呼几响,却是动上了手。

只听艾风道:“教中规矩,便是尊卑有别、上下有节。你们不过是青龙旗下两个小角色,我身为白虎旗使,正应该管教你们!”声音颇是严厉。只听一个女子冷笑一声,笑声不高,没有刻意,但不屑之意甚明。

何仙姑的兵器是一柄雷霆拂,她左腕被艾风制住,右手回腰抽出兵刃,上手便急攻三招。

艾风急忙闪避,脸上火辣辣一刺,被一根拂丝扫上。低喝一声,左手三指内力透出,指点江山书生指上功夫何等厉害,何仙姑虽然硬朗,却也吃之不消,半个身子剧麻疼痛,右臂软塌塌垂下。

吕洞宾疾退一步,便要去拔床头上挂着的摩崖剑,眼前一白,闻人飘飘已挡在面前,呵呵一笑。

吕洞宾自知不是她对手,叹道:“你们不是要地牢的钥匙么?艾旗使,那地牢的钥匙由我与师妹分管,请你放开她,我们给你取钥匙便是。”

何仙姑怒道:“师兄!”

却听屋门轻轻一响,接着噔噔脚步声相继下楼。吴朗暗道:男师父这么窝囊?人家一吓,就举手投降了?嗯,他老婆捏在人家手里,要不投降,老婆够呛。知道这几人武功高强,自己稍一动就会被发现,当下沉住气一动不动,过了好久才见到四个人影前后拐过楼角,一路向北去了,悄悄溜下,远远跟上。

见安文浩对自己真得有些忍耐不下去了,像是要下逐客令,伯虎急忙打圆场,转变了自己的思维,说到:“安兄弟,我就直截了当说吧,你先看看这个。”

一行人渐行渐远,到了岛北角一丛乱石堆旁。夜色昏暗,四人脸孔都模糊不清,唯见一胖三瘦而已。艾风又低声说了几句,风向相反,吴朗也听不大清。伏倒在地,悄悄又往前爬了数丈。

以我院2017年2月-2018年2月内收治的20例冷凝集素增高患者为实验研究对象,所有患者均存在血型鉴定和交叉配血不合问题,包括9例慢性肺心病患者、6例感染性心内膜炎患者、5例肾病综合征患者。20例患者中男性12人,女性8人,患者年龄18.5-84.3岁,平均(49.6±7.4)岁。

吕洞宾心里不由松动,转头望望妻子。

吴朗伏倒在地,仔细看他脚步,忽然间豁然开朗:这开地牢的法子原来如此。我以前只知道正走三圈反走三圈便可,原来每一圈的这八步大有讲究,全是按照八卦来的。第一圈是个亁卦,第二圈是个震卦,第三圈是个巽卦。反过来的三圈,分别是坤、坎、离三卦。乾震巽、坤坎离,这可得牢牢记住。当下又仔细念叨了两遍,确认牢记于胸,不由得嘴角浮笑。

原来那株树下有一座地牢的事他早已发现。吴朗少年性情,顽皮好奇,极想见见那地牢中到底有什么秘密,有时与两位师父说话,捎影拂风,想引出一点端倪,两位师父却总是警觉,变色言他。吴朗有一回偷偷看过吕洞宾深夜进牢,也仿着他的法子围着树正反走三圈,那大树却丝毫不动,一如往常。这下瞧出了其中关窍,心下大赞:我真是太聪明了!哈哈,什么事想瞒过我,那是……

只听得嘎嘎几声轻响,大树竟然挪开数尺,地下腾出一股热气,便在夜间也能见到。艾风道:“两位前头带路。”他话语很少,却不容置疑,吕、何二人叹了口气,先后跳下。

艾风接着进入,接下来的“四大美女”闻人飘飘却遇到了麻烦,却是那洞口太窄,她只进了两条腿,便再不能沉下。吴朗险些笑出声来,心想:我爹一天到晚的发愁,她这模样,让我爹瞧瞧,倒也能引得他高兴高兴。真可惜了!

忽听得洞底一声惨叫,声音沉闷,若是因闻人飘飘塞住洞口之故,声音必定十分尖锐,想来是艾风的声音。吴朗大喜:哈哈,我这男师父,竟然这样聪明!他算准洞口狭小,那胖女人非卡住不可,艾书生落了单,又不知洞内情形,岂不落到师父圈套之中?那姓艾的书生外号叫什么指点江山,起这外号的人真是瞎了眼。

他却不知,艾风的这外号正是自己所起,而此刻艾风是双目已瞎。刺瞎他双眼的,也并不是他的男师父,而是他的女师父何仙姑。何仙姑一入洞中,立刻将丈夫一拉,两人心灵相通,都贴壁而立。何仙姑雷霆拂倒执,在机栝上一按,拂柄射出一丛牛尾细针。

艾风并非泛泛之辈,听到不对,立刻挥掌拍出一股劲风。然而那牛尾针十分细小,他掌风虽劲,细针却浑不受力,到底有数根射向他面。洞中漆黑一团,双目毫无用处,却本能地大睁着,感觉痛时,已经眼瞎。

艾风大叫一声,双笔已到手中,舞出一个圈子,叮叮数声,与吕洞宾的摩崖剑相交,击出数点火星。可惜他却看不见。吕洞宾虎口酸麻,心道艾书生内力如此了得,见他双目流出血来,脱口道:“师妹,他眼睛瞎了!”突然间右肩一撞,被艾风一支判官笔射中。

何仙姑伸手捂住丈夫嘴巴,向旁边拉开数尺。只听当的一声响,另一支判官笔射向吕洞宾刚才所立之处,火星一闪,直没入石壁。吕洞宾惊得心口狂跳:倘若不是师妹见机快,这一笔必定将我胸口射穿。当下一动不动。

窗内暗中格格轻响,何仙姑嗞嗞吸气,想是艾风捏住何仙姑手腕,何仙姑运功相抗。吴朗暗笑:这个女师父,平时也常对我来这一招,这下自己尝到滋味了,不知好受不好受?

闻人飘飘道:“艾书生,你怎么啦?”听他叫声急迫,知道情形必定不妙,当下使个千斤坠的功夫,“唰”的一下,果然又下降了一尺左右,腰臀都下去了。

只听艾风急呼:“快点下来!”闻人飘飘急忙换一口气,忽然间心头大惊,却是如此一来卡得十分结实,竟是连分毫都不能动。闻人飘飘双掌在地下使劲按,想爬上去另外设法,谁知胸腹被卡,气息不畅,全身功力使不出来,却是想上去也不能。她一身功夫委实不弱,当下砰砰两掌,猛击地面,但觉双掌生疼,震起一层石屑,身体反而卡得更紧了。

她听艾风叫声难听至极,隔着地面,不知下面情形如何,更是倍增恐怖。闻人飘飘定定心神,长吐一口气,使得胸腹收紧,两肘撑地,拼命向上一撑,却哪里动得了分毫?

她武功了得,身体壮硕,奈何这时与之为敌的,却是生硬的坚石,越急卡得越紧,后来连呼吸都十分困难。正在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时,忽见眼前一个人影走来,惊喜之下,却见是一名高高大大的少年,披着一身星光,离她三四步站定,笑吟吟地望着她。闻人飘飘道:“拉我!”

那少年正是吴朗,满脸惊奇之状,问道:“你认得我吗?”

山东省水利厅水资源处处长高希星在特邀专家报告中向与会代表介绍了山东省落实最严格水资源管理制度的实践。山东省人均水资源量仅322 m3,水资源严重匮乏且时空分布不均是山东省经济社会发展面临的突出问题。2010年9月山东省人民政府以227号令颁布实施了《山东省用水总量控制管理办法》。以此为标志,山东省在全国率先基本构建起最严格水资源管理的制度框架体系。

闻人飘飘怒道:“不认得,还要认得你么?赶紧过来,拉我!”

吴朗长吐一口气,笑道:“吓我一跳。我说你怎么让我拉你呢,原来是不认得我。若是认得我,你就不会让我拉你了。”

闻人飘飘强忍怒气:“怎么了?”

何仙姑笑道:“旗使远道而来,既然是教主下令办这差事,我们夫妻有什么胆子抗命不从?只是事关重大,教主曾亲口吩咐过,那人掌握着一个重大机密,除非教主亲手除此恶贼,旁人决不能假手。唉,艾先生,你前面说受教主之命,要见见那人,我们不敢答应,你又说受教主之命,要杀了此人,好像有什么不对。”

闻人飘飘怒极,喝道:“小贼,敢戏弄姑奶奶!”

在经济发展的背景下,网络技术逐渐优化。人们在交际上产生了一定的变化。日常生活中融入很多的网络语言。网络语言拥有宽广的发展阵地。同时,网络语言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人们的交际需求,在这个过程中展现出了一定的趣味性,让交际变得更加生动。网络语言的发展也会对汉语言文学的发展产生很大的冲击,这需要我们制订完善的解决措施,对汉语言进行重点保护和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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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朗捏起一枚小石子,笑道:“就戏弄你,你又怎么办?”弹向她左肩井穴。吴朗发射暗器的手法得自父亲真传,已是颇有根基,这一枚石子劲力不小,嗖的一下,破风而出。

正在这里得意自己手段不坏,忽然间闻人飘飘胖手一挥,石子倒飞回来,比去势快了数倍,吴朗啊呀一声,急忙闪避,却为时已晚,右膝上一处正被击中,右腿一软,便要跪倒。他暗叫一声不好,心中电光石火闪过两个念头,一是此处乃是一个穴道,至于是什么穴道,都怪自己当初没好好听男师父讲;另一个念头是我吉哥儿大好少年,岂能向这胖女人下跪,急忙就势坐倒,虽是右膝处痛得钻心,兀自笑吟吟道:“你这功夫,倒也凑合,可惜在我这里,是半点用也不顶。我坐在这里,你过来,跟我斗上几个回合。”

闻人飘飘怒道:“倘若我能动得了,一掌便打死了你这小贼!”左右撒目,眼前这一片却是整块的大石头,连一块石子都没有。

吴朗岂会不知她的心思,哈哈大笑,站起身来,眼睛一转,邪心上来:“呀,这么大的一个尿壶,放在这里没人用真是可惜!”拉开裤子,向闻人飘飘走上两步。

闻人飘飘一生之中从未遇过这等情境,惊恐之下,紧闭双目,急道:“走开,走开!”

吴朗道:“不行,憋不住啦!”提上裤子,迎面一脚。闻人飘飘哪里料到他会突然袭击,这一脚好不实在,她功夫虽强,却没练过金钟罩,被这一脚踢得两耳轰鸣、眼冒金星。吴朗岂会放过如此良机,左一脚右一脚,一口气连踢五六脚,可怜闻人飘飘胖脸顿时又大了一圈,头一歪,昏了过去。

吴朗松了一口气,自语道:“嗯,刚才底下那姓艾的叫声很惨,不像是装的,想来两位师父已经料理了他。这个胖女人,应当由弟子来料理。”一想到要杀人,却不禁有些害怕,摇头道,“算了算了,我点了她的穴道便可。”

伸出两指,对着闻人飘飘膻中戳下,触手但觉软绵异常,不由得嘴角浮起一层笑:“这女人,倒也有趣。”忽然间做出一个重大决定,拉开裤子,一泡尿淋到闻人飘飘头脸胸前。闻人飘飘嗯了一声,忽然打了个喷嚏,吓得吴朗赶忙又一脚踢得她昏死过去。提上裤子,哈哈笑道,“本少侠点穴功夫不大拿得出手,但这飞腿功夫,相当拿得出脚。”

就在此时,却听闻人飘飘忽然道:“是朗朗么?”

吴朗吓了一跳,急忙撤后两步:“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只听闻人飘飘又道:“朗朗,你怎么来的?你被四大美女伤了么?”

吴朗明白过来,不由得好笑至极,原来声音由地下传出,却是女师父的,只不过隔了这个胖大女人,听来瓮声瓮气,反而像是她的声音一般。听女师父语声关切,忙答道:“哪有四大美女?就这一个丑胖女人,已经被弟子打昏啦。”

何仙姑道:“朗朗,你能打昏闻人飘飘?又在胡说!”

吕洞宾道:“朗朗,闻人飘飘十分厉害,赶紧离她远点!”却是他听出吴朗便在闻人飘飘身侧,怕她伤了爱徒,赶紧出声提醒。

吴朗道:“原来她叫闻人飘飘,又叫四大美女,我明白了,四大美女……起这外号的人好厉害,女师父,是你起的么?”

何仙姑道:“不是我起的。朗朗,我已经点了她的穴道,她动不了啦。你拉她离开洞口!”

吴朗叫声好,上前拉住闻人飘飘双手,使劲一拉,纹丝不动。扔开她手,扯住前胸衣领,气沉丹田,马步开力,“哧”的一声,将她衣襟扯下一大片,露出白花花的一截脖子前胸。手上衣襟湿淋淋的,忽然醒悟过来,暗道:现世报,来得快。一把扔掉,道:“两位师父,弟子拉不动这胖女人!男师父,你干脆从底下把这女人切断,那就能拉开啦。”

只听吕洞宾喝道:“胡闹!”啪的一声,闻人飘飘一弹,蹿出两寸。吴朗退后一步,拉开架式准备迎战。只听又是啪啪啪三响,闻人飘飘连连上蹿,终于全部从洞中脱身,歪倒在洞口。接着洞中又跃出一人,正是他的女师父何仙姑。

吴朗一把拉住何仙姑:“女师父,你怎么样了?”

何仙姑摆摆手:“受了点伤,没什么大不了。今天运气好,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厉害,却到底是栽在了咱们师徒手中。”笑了几声,身子一晃,坐倒在地。夜色中见她一袭白衣之上,右肩处紫黑了一大片。

吴朗用力一嗅,更闻到一股血腥味,惊道:“女师父,你出了好多血!”

何仙姑吐了一口气,苦笑道:“出点血不算什么,为师中了臭书生的一记‘浮生掌’,这恐怕有点儿不妙。”

却听吕洞宾的声音道:“师妹,你中了这死书生的浮生掌么?”接着吕洞宾从洞中爬出,身子蹒跚,一爬出来便瘫坐在地,看来也是受了伤。

却听艾风叫道:“哪里走!”砰的一声,却是脑袋撞在洞壁上,跌了回去。吴朗急忙上前,吕洞宾回手将他推开,在地上连击数掌,咔咔声中,那株孤树移回原处,洞口了无痕迹。艾风的声音从地下传出,若隐若现。

吕洞宾长吁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道:“朗朗,快!”吴朗接过小瓶,打开瓶塞,赶紧递给何仙姑。何仙姑服下三粒丹药,又将瓶子递回。吕洞宾也服了三粒。两人都不说话,盘膝而坐,左手虚握,右手掌心朝天,闭目运功。

吴朗知两位师父正化解药力治伤,不敢询问,站在两人身后,权作护法。只听海浪吻岸,哗哗轻响。

过了许久,吕洞宾长吸一口气,良久不吐,慢慢睁开眼来。左右一瞧,来到何仙姑身后,伸出双掌抵在她后心“中枢、至阳”二穴,默默运功。又过片刻,只见二人头人升起一层袅袅雾气,虽在夜中,竟也可辨。

吴朗心中大是佩服:这叫白龙护顶。两位师父的道行毕竟了得。我须练到哪辈子才能这样?他生性顽皮好动,内家功夫,实在与他性子不合。练习内功往往不到一时半刻,便心性浮躁,偷偷溜走游泳、捕鸟捉鱼去了。两位师父曾说他不是练内功的料。然而天生神力,倒也能以长补短。一想到这个,吴朗禁不住又得意起来,心想:练好内功又能怎么样?我用不着练。

却见何仙姑上身悸动,喉间咕咕作响,突然嘴巴一张,哇的喷出一大口鲜血。吴朗吃了一惊:“女师父!”

何仙姑回身握住吕洞宾双手:“师兄,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吕洞宾微微一笑,轻声道:“我没有什么。师妹,你觉得好些了吗?”

吴朗道:“是啊,男师父没事,他没吐血。女师父,你吐了好多血!”

何仙姑苦笑道:“傻孩子,你懂得什么!我方才服下了三粒大红丹,这大红丹药性猛烈,化解之后,便要引发吐血。然而只要吐出血来,先前所中的浮生掌力便也化解去了。吐血不要紧,要紧的是……师兄,我来助你化开大红丹!”

吕洞宾摇了摇头:“不成了。你伤势此时不稳,不能用内力。师妹……不用难过,挺过这几天,或许便能想到法子。”

何仙姑道:“艾书生的浮生掌能不能让你挺过……”想到丈夫为了保住她的性命,竟一瞬间便做出决断,不顾自己死活,不由得眼泪流下了,咬牙道,“我们先杀了这个肥婆再说!”

吴朗从二人对答之中,已知男师父没吐血大大不妙,他对闻人飘飘本就讨厌,这一来更是仇恨入骨,应道:“让弟子来!”搬起一块大石头,便要向闻人飘飘脑袋砸下。

吕洞宾沉吟道:“不可!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重大阴谋。先弄醒她问问。”

闻人飘飘其实已经醒来,只是身上穴道被制,动弹不得,瞪大眼睛,恨恨盯着三人。

吴朗道:“哼,这胖女人眼光好毒!师父,我先弄瞎她眼睛。”随后捡起一块尖石。吕洞宾横他一眼,吴朗只觉得男师父从来没这么严厉过,赶紧一笑,扔了石头。

吕洞宾道:“闻人飘飘,教主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闻人飘飘嘿嘿冷笑,反问道:“艾书生怎么样了?”

吕洞宾道:“我夫妇先后中了他的浮生掌,在下趁他不备,用一招‘四喜临门’,废了他四肢上的大筋。”想到这书生十分厉害,四肢被断之后,仍然一记头槌撞断自己数根肋骨,不禁打了个寒噤。

闻人飘飘闭上眼睛:“你们夫妻好厉害呀,艾书生什么都好,就是自以为是,到底栽在你俩手里!”

何仙姑怒道:“四大美女,你跟死书生定下了什么诡计?今天不一一如实招来,仙姑便一刀刀碎剐了你!”

闻人飘飘冷哼一声,仰头看天。

吴朗心道:你落在我两个师父手里,还敢这样横?极想再淋她一头尿,可知道此举难免会挨骂,不敢擅自做主。

海浪轻喧的间隔愈发显得四野寂静,闻人飘飘与吕何夫妇无声对峙着。过了很久,闻人飘飘道:“你们两个,能不能让我再见他一面?”

吕洞宾道:“见谁一面?”

闻人飘飘眼光飘向何仙姑:“她知道。”

何仙姑冷冷一笑:“你死到临头,还想见丁骄阳那个叛贼吗?那好,你把自己所知都说出来,一点儿也不许隐瞒。你说了,我们便让你见他一面。”

闻人飘飘低下头盘算,过了良久,幽幽道:“这么些年没见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了?他最爱吃红烧猪尾,每天还能喝一点酒吧?”声音极为低柔,好似便面对着丁骄阳呵问一般。

吴朗先是一愣,接着不由嗤地笑出声来。闻人飘飘抬头望他一眼,问道:“小兄弟,他、他过得怎么样?”口气竟全是恳求之意。

吴朗暗骂自己,笑道:“他是谁?我不认识他,怎么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闻人飘飘把目光转向了吕、何二人。

何仙姑哼了一声:“他是本教大罪人,教主宽宏大量,勉强留他一条狗命。一个地下之囚,过得能怎么样?爱不爱吃红烧猪尾,能不能喝一点酒,这个我还不知道。”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闻人飘飘心知自己问得虚妄,叹了一声,忽然大声道:“你们让我见他一面!让我见他一面!”

她虽然肥胖,但声音一向柔媚,此时的叫声却直如厉鬼凄鸣,听在人耳中,极为难受。吴朗虽然天生胆大,却也不由自主地一惊,生怕她会忽然跳起来择人而噬,脚下一闪,躲在女师父身后。

吕洞宾道:“让你见他一面,也不是不行,只不过……”抬眼望向妻子。

何仙姑打断他的话,冷笑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闻人飘飘,你本来好好一个女子,却偏偏练什么四象宝经那样的邪门功夫,为的就是助丁骄阳那个恶贼反叛对不对?你一念之差,成了这副样子,还要执迷不悟?你须说老实话,诚心向教主请罪,方是一条出路!”

闻人飘飘摇头道:“你不懂的。我愿意如此,旁人又有什么法子?求求你们,让我见他一面,就见他一面……”

此时此刻,忽听一人道:“人到了这等地步,真是惊天地泣鬼神,你们非答应她不可!”

这声音突如其来,众人无不吓了一跳。转头四顾,四周却静悄悄的,别无人影。众人回味这声音,只觉得阴森森的,好像发自地狱,毫无人间之气,不由得相互望一眼,都打了个寒噤。

吕洞宾沉声道:“阁下是谁?”

那声音道:“我是谁?你知道我是谁么?”声音无助沙哑,充满乞求之意。海岸的轻涛似乎突然停止了,只剩下那声音中的萧索凄凉之意,充斥在这无边的暗夜中。

何仙姑颤声道:“是鬼,是鬼!”

那声音淡淡道:“我不是鬼。”

何仙姑道:“那么,你……你是谁?”

那声音忽然哈哈一笑:“你连我是人是鬼都分不清,岂不可笑?那个胖女人,嗯,你被点了胸膺、长强两处穴道。你脸上紫气浮现,点你穴道的,应该是这个道士,不是道姑。道姑是女人,女人属阴,若是她点了你的穴道,你的脸上就有淡淡一层青气。”

吕洞宾、何仙姑吃惊至极,此人凭眼睛一瞧便知闻人飘飘被点的是哪两处穴道,莫说眼下一团漆黑,便是青天白日之下,武林之中,又有什么人能有这等本事?就算此人不是鬼,想来比鬼还要可怕了。

只听那人又道:“你要见谁?”

闻人飘飘心中一样害怕至极,但听他言下之意,似是十分主张让自己见丁骄阳一面,这是她十几年心中念兹在兹之事,哪里还有什么顾忌,大声道:“我要见的人,便是……便是……他……”一瞬间声音哽了。

那人道:“嗯,你要见丁骄阳对不对?”

闻人飘飘心中大惊,使劲点头。

那人道:“我让你见他。”

忽然之间,众人眼前一花,场中已多了一人。此人身材矮胖,一件披风将要拖到地上,脸上戴着一个面具,银底镶金,灿然有光,看不出年纪。

何仙姑确信此人不是鬼,胆子登时回归躯体,喝道:“何处妖孽?胆敢到神仙岛撒野!”呼的一声,雷霆拂挟风攻至。

吕洞宾叫道:“师妹慢着!”他与妻子心心相通,知道妻子的脾气,一念闪过,摩崖剑脱鞘而出,刺向面具人左肋。这一招旨在“围魏救赵”,剑势虽疾,与他为妻子的担心相比,仍是相差远矣。

只听一阵金丝交鸣之声暴起,何、吕二人兵刃牢牢缠绕在一起。接着一片沙沙丁丁,摩崖剑寸寸折断,雷霆拂也化作一丛碎丝,随风轻轻飘落。那面具人抖抖衣袖,摇头道:“摩崖剑、雷霆拂都是不错的兵器,可惜啦。”

何、吕二人惊恐至极,相互望望,眼神换过,心领神会,便知都没有受伤。那面具人道:“你们两个孩儿,把这地门打开。”声音祥和平静,就如一个长辈吩咐儿孙做一件极平常的事那般自然。

然而何仙姑脾气倔强,吕洞宾外柔内刚,对教主唐赛儿又是死忠,岂会听从面具人威胁?吕洞宾道:“阁下武功了得,原来也是为着救丁骄阳这个叛贼而来,想必阁下是本教旧部啦。”

面具人哈哈一笑:“你不必管我为什么而来,只问你一句,开是不开?”

吕洞宾缓缓摇了摇头。他知道只要这面具人一发动,自己与妻子只怕立即命殒当场。面具人一动未动,然而夜风中忽然泛起一股砭骨寒意。

在场中人除吴朗之外,余者无不是高手,觉出面具人所发出的杀气,都惊畏莫名。这等武功,未动手已先制胜。杀气,原来这传说中才有的神秘境界,真的有人能够达到。

忽听一人道:“开!哈,这位前辈既然想看看地牢,晚辈当然应该照办才是。”说话者正是吴朗,却见他满脸堆笑,接着道,“两位师父,此事便由弟子代劳好啦。”他不待别人反应,嘴里念念有词,围着那株大树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吕洞宾、何仙姑、面具人均咦了一声。

吕何二人均想:这小子精灵古怪,何时偷偷学会了这地牢的开启法门?

那面具人却面色大变,只不过被面具遮挡,无人能看到而已。他武功通神,虽是夜间,目力却一样明查秋毫,见到吴朗的面貌,刹那间天旋地转,一股大恐惧从天而降,陡生错愕惊怖,喉间咕咕有声,突然大叫一声:“不!不!这不是真的!”转身便奔,只几个起纵,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啊啊”大叫的声音渐渐飘远。

师徒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怔怔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有闻人飘飘微微叹了一声,颇是失望。吴朗咳了一声,笑道:“师父,这个人……这人当真奇怪得很。”不知为何,他虽吓得面具人奔逃,自己反而更觉得一股莫名的恐惧,虽是在笑,声音却已经发颤。

忽然间耳朵一紧,却已被何仙姑一把扯住。吴朗看时,何仙姑满面怒容,森然道:“你是如何知道开地牢的法门的?”

吴朗不退反进,耳朵送上前去,笑道:“什么开地牢的法门?女师父,你说的是围着大树左转右转吗?”

何仙姑冷冷道:“小鬼头,我知道你,你不用装,给我如实招来。”

吴朗笑道:“前头你们进去的时候,我看到很好玩,我看那个书生跟这胖女人想对两位师父不利,那还能不跟来?”

何仙姑道:“你不好好睡觉,跟来干什么?”

吴朗脸色一变,怒道:“放手!”

师徒甚是知根知底,何仙姑听出吴朗抓住了什么道理,不假思索,放开吴朗耳朵。果听吴朗道:“我娘煮了蛤蜊……男师父,小心!”原来他忽见吕洞宾身后那株大树从中开裂,一人跃出,挥掌向吕洞宾击出。

吕洞宾大吃一惊,他应变甚是不俗,一瞬间便想到自己内力未济,不能硬挡,急忙向前急迈一步。那树中人如影随形,跟进一步,手掌仍向他后心推到。

何仙姑见那人掌势不凡,丈夫只怕一掌也承受不起,情急之间,一招“乳燕奔林”,疾步斜抢到吕洞宾身后,双掌齐出,替丈夫接下那树中人一掌。两人三掌相交,轻轻一响,牢牢粘在一起。何仙姑叫道:“师兄……”声音突然嘶哑,似是气息中断。

那树中人右掌与何仙姑双掌相抵,胸膛一鼓一鼓,每鼓一次人便粗壮一些。吕洞宾认出他是谁来,喝道:“叛贼,放手!”双掌齐出,戳击敌人双肋。这一招唤作“两肋插刀”,是吕洞宾的得意招数,意到力到,掌如利刃。方才虽是助妻子疗毒,内力损失不小,但这一招仍使得又快又准。那树中人嘿嘿一笑,左掌已出,一圈一兜,“啪”的一声,又与吕洞宾双掌粘在一起。

这树中人正是丁骄阳,多年囚牢生涯,已让他变得形容枯槁,须发纠结。他此时双掌各与吕洞宾、何仙姑粘到一起,正是施展一门在地牢中练成的武功,吸纳二人内力。吕何二人觉得体力真气泄出,流入丁骄阳掌心,心中之惊骇恐惧,委实难以形容,想摆脱控制,然而真气每流出一分,敌人掌心的吸力便增强一分,一消一长,再也难以摆脱。只听丁骄阳嗞嗞吸气,宛如一条渐渐膨胀的皮囊。

依吴朗的见识,自然不知丁骄阳用世上最邪门阴毒的武功对付吕、何二人,可他能看出两位师父惊惶至极,想来是没占到上风。俯身拾起几片碎剑,厉声道:“你这丑东西,休得伤我两位师父!”嗖嗖两声,碎剑飞出。丁骄阳双臂转动,将吕何二人挡在身前。两片碎剑分中二人。吴朗大吼一声,怒从心头起,上前一把揪住丁骄阳乱发,“砰”的一拳,结结实实打在他脸上。这一拳如中败革,打中之后,心中忽然空荡荡的,反而愣住。

吕洞宾弱声道:“朗朗……快……快……跑……”

吴朗此时与丁骄阳面对面,看得更清,只见他两只眼睛闪着碧幽幽的光华,面孔阴毒狠鸷,活似地狱中出来的恶鬼邪神,不由害怕,心道:男师父,你毕竟不如女师父。倘若她说话,就不会让我跑。伸手入怀,握着一样东西向丁骄阳一伸,森声道:“老鬼,我把这东西往你胸口一刺,你便死了。赶紧放开我两位师父!”

当年丁骄阳被唐赛儿制住,关在神仙岛地牢之中。初进地牢时,他挣扎叫骂,然而时候一长,也便无可奈何。此人倒也算一号人物,囚牢孤寂,竟被他悟出一门邪门武功,专门吸纳对手内力,他将之称为“崩川大法”。漫漫十数年囚徒生涯,他的这门功夫终于练成,近日来便等待时机,要趁吕洞宾接近之时先吸干他的内力,然后再逃出地牢。

前头听见地牢门打开,却进来好几个人。那地牢曲曲折折,他听得也不太真切,心下紧张异常,只盼着多年困厄,今日能重见天日。后来听得吕何与艾风斗起来,这才明白是自己死党前来营救。他四肢都拴了铁链,当下运功想要摆脱,却是徒劳无功。

后来吕何二人打倒艾风回到地面,他轻唤艾风,艾风挣扎着爬到他身边,哭道:“教主,属下来救你啦!属下无能,被这两个小人暗算了……”

丁骄阳轻抚艾风头顶,以示嘉慰,又握住艾风双掌,笑道:“你内功未失,这便好!”突然施出“崩川大法”,把艾风的内力悉数吸入自己体内。他得此功力,急于脱离牢窠,听见艾风痛苦呻吟,却也顾不了许多,挣断铁链,摸索着来到地牢出口处。那时机关已经复位,他打不开机关,试探着爬进一处窄洞,却正是那株大树的枯心。他先是不敢出声,及至听清楚外面的情形,便毫不犹豫,一掌打破树干,从中而出。

丁骄阳左掌与吕洞宾相抵,右掌粘着何仙姑,再也生不出第三只手来对付吴朗。倘若吴朗内功有相当根基,打出拳脚,丁骄阳便会用气海穴、膻中穴相迎,一样能吸纳他的内力。

偏偏吴朗年龄太小,内功只不过练了几天而已,依他的性子,又实在不是耐心练内功的材料,虽是有吕何两位明师,内功却连皮毛都没有。一拳打在丁骄阳脸上,心中一空,立即察觉出两位师父的处境,便知这老鬼不能再用手碰,往怀中一摸,想拿出吴土焙传他的天刀门独门飞镖来,飞镖没摸到,却触到一枚鱼钩。像这等玩海的少年,鱼钩哪里会少了,当下手往内兜伸下去,抓了满满一把,向丁骄阳扬拳道:“老鬼,我把这东西往你胸口一刺,你便死了。赶紧放开我两位师父!”

丁骄阳多年地牢生涯,目力已非常人所能及,看见他只是拳头稍大了些,哪里有什么匕首、钢针、峨眉刺之类的东西,阴阴一笑,双掌加运“崩川大法”,要将吕何二人内功快速吸尽。忽然间眼前白花花一闪,脖颈、脸颊、眼皮刺痛至极,却是被吴朗一把鱼钩钩住皮肉。

吴朗扯住鱼线,立即后退,丁骄阳不由自主跟去。吴朗叫道:“放了我两位师父!”丁骄阳受痛之下,心神早乱,那“崩川大法”最要紧的便是心法,心法既乱,余者皆施展不出,吕洞宾、何仙姑得脱大厄,均是四肢酸软,委顿倒地。

丁骄阳双手一拢,将那十数根渔线收在掌中。倘若是别的物事,他自能抓紧,然而鱼线滑溜坚韧,丁骄阳武功比吴朗高明了不知多少,然而手掌之力却是不能将鱼线夹紧。

吴朗叫道:“松开手!”猛力一拉。

丁骄阳吃痛不消,竟是十分听话,手掌随之松开,紧赶两步,以缩短两人距离令鱼线松弛。

吴朗是心眼儿转得最快的人,见他追来,赶忙一绕,向左折出三尺,又忽而向右,蹿向丁骄阳身后。丁骄阳痛得呼出声来,转身追时,吴朗又已奔向另侧。

十数根鱼线都有三两丈长,吴朗手指紧扣,操控自如,拉着丁骄阳东折西拐。那鱼线细小,他的两师父却是看不见,见吴朗对丁骄阳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情形滑稽奇怪,两人均想:朗朗这一手是什么功夫?跟着便都有了一念:吴大哥当年不愧是天刀门门主,门派之中,自有看家本领,朗朗这一手惊骇武功,自然是得自于家传啦。不由得又是佩服,又是庆幸。

丁骄阳空有一身高明武功,然而劈空掌力打不到他,一个主动,一个被动,又追不上他,鱼钩都有倒刺,想拔出却也不能,几番折腾下来,疼得连连呼叫:“不要扯,不要扯,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吴朗停住,脚下踩个虚步,以备随时再来,笑道:“晦气,晦气!别人都钓得到大鱼,我却钓了个什么东西?活像一只绿毛龟!你是谁,凭什么长得这么难看?两位师父,弟子钓了一只大绿毛龟,自己拾掇不了,快上来帮忙啊!”他嘴上口气轻松,心中却着实小心翼翼,眼见两位师父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而这只“绿毛龟”万一脱钩,那便大事不妙。

吕洞宾、何仙姑一生临敌经验颇丰,但眼下情形,却也不知怎么才好。明知丁骄阳阴险狡诈,吴朗只是一时将他制住,只要被他缓过劲来,师徒三人只怕要同赴黄泉。夫妻二人一般的心思: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朗朗活命!

何仙姑道:“丁骄阳,枉你也是一号人物,如今折到我弟子的手里,你还有脸面么?朗朗,你让他发下一个毒誓来,保证……保证不能动你一根寒毛。”她内力尽失,说这两句话,声音虚浮,累得大口喘息。

吴朗笑道:“女师父,这人不是那种说话像放屁的人吧?假若他是那样的人,那么发不发誓,都……”摇了摇头。

何仙姑道:“他叫丁骄阳,虽是背叛本教,但武林之中,提起丁骄阳的大名来,可也是响亮得很。”

丁骄阳听她这样说,胸膛不由得一挺,说道:“好吧,小娃娃,我今日栽到你手里,保证不取你性命就是。”

吴朗轻轻一拉鱼线:“绿毛龟!亏你还在我的钩上,就敢这么牛皮大气!少爷倘若放了你,那不是脑筋进水了吗?你发个毒誓,保证我与两位师父安全。假若敢起坏心,那你就是真绿毛龟,掉在海里喂鲨鱼。”

丁骄阳心里暗笑,面上却叹道:“好吧。我丁骄阳立誓……”突然间向前疾冲,俯身拣起一物,向鱼线一划,吴朗手上一轻,知道鱼线已断。他失此法宝,立即转身便逃。哪知他快丁骄阳更快,背心一紧,已被丁骄阳抓住。吴朗见机甚快,后撩一腿,丁骄阳侧身躲过,顺势在他足三里点了一指,吴朗右腿顿麻,扑地摔倒。丁骄阳赶上一步,伸足在他胁下一踢,又封了他上身穴道。吴朗这点武功,在他眼中,简直不值一提。

丁骄阳小心摘下脸上、耳上、脖子上的鱼钩,将手中一物一起扔到地上。吴朗侧眼看见原来是一片断剑,暗道:这绿毛龟真是狡猾,大大的狡猾!胡大,我算是遇到对头啦!

忽听得夜风之中一人呼道:“吉哥儿,吉哥儿,是你吗?”

这人声音一出,吴朗暗叫糟糕,叫道:“妈,你快回去,我跟师父有事!”

阿依古丽一向知道这儿子顽劣,命他去请两位师父吃饭,便再无动静。她焦急之下,出来找了好久,听到吴朗的声音,先前的担心都化作怒火,喝道:“小混蛋!你又来撒谎!”

一点灯光向这里奔来,不一会儿出现了一位美貌中年女人,先是倒吸一口冷气,接着便叫道:“呀,吉哥儿,你怎么啦?吕师父、何师父,你们怎么啦?这是谁?”

吴朗气道:“妈,你信了吗?这里危险得很,快走!”却是被丁骄阳又一脚踢在尾椎长强穴上,那穴道神经密布,痛觉极强,吴朗虽是硬脾气,却也忍不住呼出声来。

天下哪个母亲能看得了儿子挨打?阿依古丽一声厉啸,扔了小灯笼,向丁骄阳扑去。她不会武功,本能之下,两手伸出,十指尖尖,使的是天下女子均擅的绝招“抓掐功”。

吴朗大叫:“妈!妈!你快退开!”

丁骄阳侧身闪过阿依古丽,反手一肘,击在她背心上,阿依古丽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吕洞宾、何仙姑同时呼道:“嫂子!”多年来他们夫妻与吴土焙夫妻交好,情同手足,见她受伤,不禁均是心头一揪。

何仙姑骂道:“丁老贼,败类,你连不会武功的弱女子都打,当真是不要脸!”

丁骄阳嘿嘿一笑:“你会武功,我便打你。”转身向何仙姑走了一步。

忽然之间,只听一声厉啸传来,如虎啸狮吼。这声音太过震怖,丁骄阳吓得木立当地,余者不能动的却吓得浑身一抖。只听风声竦然,场中多了一人,正是那金银怪面人去而复返,金银面具对着阿依古丽。阿依古丽先前扔掉的小灯笼连纸罩都燃起来,照见他身上轻轻发抖,好像内心很是激动。

丁骄阳想起此人一啸之威,不知怎的,竟是十分恐惧。他在脑海之中搜寻,却茫然无得,委实想不起武林之中有哪一号人物似这怪面人一般。当下强定心神,清清嗓子道:“阁下是何方高人?”

那面具人浑如未闻,只定定瞧着阿依古丽,两只眼睛赤红。火光映着他的金银面具,一道道光影闪过,看起来十分怪异。片刻之间,那灯笼纸罩燃尽,唯剩一滩蜡油闪烁着幽幽蓝光,使周遭愈发诡谲。

丁骄阳暗道:看来此人内功了得。然而我崩川大法初成,岂会怕他?一想到“此人内功了得”,忽起贪婪之心,便似贪财鬼突见大堆金银,鬼迷心窍,岂容他想,说道:“阁下既不愿以姓名见告,莫怪在下无礼啦。”轻飘飘一掌,向面具人后心印去,啪的一声轻响,掌力早着。

他本料面具人或闪或挡,没想到一招便中,始料未及,反而大惊,急忙向后撤开一步,防他忽然使出厉害招式反击。面具人却浑如未觉,衣袍轻抖,向阿依古丽道:“你还活着,多谢老天。”

丁骄阳心中转念:瞧来他是这女子的亲人。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人精深内功,合该送给丁某。运转心法,双掌齐出,啪啪两声,印在面具人“至阳”、“中枢”二穴上。大法甫用,心下一喜,对方两处穴道果然被吸出一丝内力。

只听面具人道:“多谢老天,能让我亲手杀了你,以稍减羞耻。”

丁骄阳心想:他为什么要杀了这女子?不管他,我先吸干他内力再说。当下将崩川大法运足,猛力吸取。哪知对方穴道忽然生出一股抗力来,不但没新吸出,连方才巧取的那丝内力也被夺回。忽然之间,那面具人“至阳”、“中枢”二穴像是突地塌陷,形成两个巨大的旋坑,反将他体内真力引得急速泄出。

那面具人问道:“你这是什么邪门武功?”

丁骄阳惧极,也问道:“你这是什么邪门武功?”两人前后开口,只延一字半声,听来异口同声。

面具人道:“我问你,你只有答的份。说来听听。”

丁骄阳只感内息滚滚而去,想撤离手掌,却偏偏毫无能力,全身便如一只皮球急骤泄气一般,惊得魂飞魄散,颤声道:“饶命……饶命……”

面具人道:“你若罢手,便即太平。”丁骄阳微有一怔,立即停运“崩川大法”。说来也奇,他不欲吸人内力时,那面具人内力反而送出,两个巨大深渊忽然变得罡气充盈,丁骄阳双臂皆被震脱,接着呼的一声,整个人弹了出去,又砰的一声,正撞回那株大树上。挣扎着想爬起,却是浑身骨头像面条一般动弹不得,只吓得呼呼喘气。

吴朗看得又惊又喜,心想这树中老鬼已是从没见过的厉害,但与这面具人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天下竟有这样神奇的武功!他从未崇拜过任何人,从记事起,父亲就是病秧子;两位师父呢,武功虽然还行,但为人难免拘泥,不足为佩;唐赛儿又只见过几面,而且也没见她有多么厉害。倒是这位面具人,无论是半金半银的面具、倏来忽去的行踪、前后不搭的话语、高深莫测的武功,都让他深深着迷。从初见到眼下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吴朗已将他视作天下第一人。

他体会到妙处,忍不住拍手大笑。那面具人向他看一眼,突然问道:“阿依古丽,你告诉我,他是谁?”

倘若他说出什么别的话来,无论怎么不可思议,吴朗必定不足为奇。偏偏这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让吴朗险些跳起来:“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妈妈的名字?”

阿依古丽这四个字,神仙岛上除了吴土焙偶尔称呼,余者再无人叫,甚至再无人知。这面具人从来没到岛上来过,竟然知道妈妈的名字,于吴朗而言,真比天上同时出现两个太阳还匪夷所思。

第十五章 浮尘蔽日

运道无非,四时天气。春风嘘暖未觉,便是盛夏酷日。热脱了油皮,眨眼秋凉倏起。休慨叹,更有隆冬雪季。苍穹无语,风雨雷电,恩威难摸脾气。厚土载体,山河无际。对此眼迷离。但存心香一缕,盛时漫洒人间,衰时唯能体己。竟绵延无息。

阿依古丽听那面具人之言,比吴朗恐惧更甚,颤声道:“你是谁?你是……是谁?”声音中的意味,竟似是活见鬼。

面具人不答她话,问道:“他是谁?”伸手向吴朗一指,声音有如狼嚎。

阿依古丽扶地而坐,道:“他……他是我的……我的孩子。”

面具人浑身一震:“你的……孩子?他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胆敢……”声音沙哑了,带上了哭腔。

吴朗对他虽是十分佩服,然而无论谁,见一个人指责自己母亲不该生孩子,那也不能乐意。冷哼一声,大声说道:“哈哈,你爹娘为什么生下你来?你爹娘既然敢生你,我爹娘便也敢生我。前辈,我看你武功高强,本来有那么一点……两点儿佩服,可听你说话……唉,看来老天公平得很。”

面具人呵呵冷笑道:“老天何曾公平?老天如何公平了?”

吴朗走上两步,挡在母亲身前,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笑道:“就像乌龟吧,干什么都笨得很,老天就给它长个硬壳。梭鱼游得快,然而嘴巴小。再像兔子,两只耳朵倒长,可惜,尾巴便短。”

面具人森声道:“可这跟老夫有何关系?”

吴朗听他自称老夫,摇头叹道:“再比如前辈吧,武功高强,大约天下无敌……”

面具人道:“不是大约,是绝对。”

吴朗道:“……可惜老天便让你生得丑,脑筋笨。这便是老天公平之处了,哈哈,哈哈。”

那面具人哼了一声:“你怎么知道老夫生得丑,脑筋笨?”

吴朗道:“哈,这还用想么?你若不是生得丑,干吗戴着这么个怪面具?当然是脸孔难看,怕吓着人了。你若不是脑筋笨,干吗管别人生不生孩子?从你说话颠三倒四,就知道你脑筋乱七八糟。”

面具人冷冷一笑,傲然道:“我从前的样子,只比你好看一千倍一万……”未及说完,忽然惊叫一声。

吴朗听到他惊叫中的恐怖意味,一时也吓得呆了,点头道:“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前辈不妨摘下面具,晚辈倒……倒要和你比一比。”

那面具人呆呆不语,忽然仰天大叫:“这是哪里?这是哪里?我是活着,还是死了?告诉我!告诉我!谁来告诉我!老天,你来告诉我!”

说来当真凑巧至极,他话音刚落,天上果真金蛇一闪,“咔嚓”一个响雷。这苍天之威格外惊心动魄,众人均不约而同抬头望天,便连闻人飘飘脖子转不动,两眼却也勾上去,张大嘴巴。

闪电之后,天空更加黑暗,静得一丝风都没有,如同憋着一腔的愤懑,要将人引得血管爆裂。忽然啪啪几个雨点落下,那小灯笼余烬滋的一声,便即熄灭。接着唰唰又是几道闪电,雷声大作,雨点带着咝咝的风声直砸下来,瞬间密集如泼。

吴朗大恐:原来这位前辈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可就算这样,他也不能不让我妈妈生下我吧?

这时雷声雨声充盈双耳,闪电时时照来,看见那面具人两手伸向苍天,又哭又笑,跳上蹲下,状如疯傻。

吴朗贴着妈妈耳朵道:“一会儿闪电一灭,你就跑。我想办法保护两位师父……”说到这里,又一道闪电劈开了雨幕。

吴朗忽然睁大了眼睛,却是看见丁骄阳借着雷雨掩护,悄悄掩向面具人。

吴朗大叫道:“前辈,小心!”反身拉起妈妈,推向一侧,道,“跑!”

吴朗扑到何仙姑身边:“女师父,怎么样?”

何仙姑道:“那丁老贼吸尽了我的内力,一时半会儿,我跟你男师父动不了。”

吴朗道:“可恶!”转头望去,只见丁骄阳围着面具人游走,面具人一动不动。闪电时隐时现,两人的身影也时真时幻。转而对何仙姑道,“弟子背你走。”

何仙姑道:“先背你男师父。”

吴朗道:“一起走!”左臂挟住何仙姑,先行蹲起,右臂挟起吕洞宾,竟然站起而行。

闪电渐歇,雨点更密,打得人面皮生疼。吴朗紧咬牙关,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走出近三百步,忽然被一块石头一绊,师徒三人一齐跌倒在泥水中。三人张大双眼,却什么也看不清。

吕洞宾道:“朗朗,好孩子,难为你啦。”

吴朗道:“幸好他们没追来。”

何仙姑道:“雨大天黑,那两个恶贼追不来的。最好两人恶贯满盈,同归于尽。”

吴朗奇道:“女师父认得那戴面具的怪人?”

何仙姑道:“不认得。”

吴朗道:“那你怎么说他也是恶贼?”

何仙姑道:“此人行动邪异,定非正道中人。”

吕洞宾道:“你猜到他是谁了么?”

何仙姑道:“是谁?”

吕洞宾道:“教主曾经说过一人,戴着金银面具,武功匪夷所思……”

何仙姑道:“你是说雪山……老……”他们三人说话本都很大声音,以抵雷声雨声,何仙姑却突然说不出来了,“老……”在嘴里含含浑浑的,像是被这个名字吓住。

吴朗道:“女师父,老什么?你怎么啦?”

何仙姑道:“朗朗,你赶紧摸回家去,让你爹娘躲起来!快,快!”

吴朗奇道:“那面具人是……是我爹娘的仇人?”

何仙姑道:“我们现在已能走动,你快去!”

吴朗忽感事关重大,放下吕、何二人,说道:“两位师父小心!”起身向家里抢去。他家在神仙岛北侧,此时虽是雷雨交加,不能见物,可吴朗自幼生长在此,于岛上的一草一木无不了如指掌,脚下踩上哪块石头,都能分辨出道路来,当下急步奔回家去。

他不知会发生什么,见到那个叫做“家”的小屋,一窝灯光从石窗中透出时,忽然间心口狂跳起来。一步抢进门去,却见吴土焙静静坐在门口的一张小木桌旁,一见儿子回来,满脸的笑容,两眼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吴朗一把拉住父亲肩膀:“爹,你还没睡?这可太好啦!我妈呢,没回来么?”

吴土焙奇道:“你妈不是找你去了吗?你又顽皮!”

吴朗抚抚胸口,道:“爹,咱们快走。”

吴土焙更加奇怪:“外面雨这么大,你又要干什么去?吉哥儿,你是不是惹祸了?没事,有爹呢,别怕你妈。”

吴朗定定望着吴土焙,说道:“爹,你听我说,岛上出事啦。先是树底下地牢中出来个姓丁的老贼……”

吴土焙吃了一惊:“丁骄阳出来啦?”

吴朗点头:“接着又出现了一个怪人,戴着金银打成的面具,矮矮胖胖,可武功十分厉害……”

吴土焙忽然浑身都打起颤来:“他……他也来了?”

吴朗道:“爹,你认得那个人?”心下只觉得隐隐不妙。他本来想父亲向来有病,没什么本事得罪那么厉害的人物,那面具人恐怕不是冲着父亲来的,听父亲这一句话,便知道那面具人正是他的仇家。既然是父亲的仇家,那么自然也是自己的仇家了。

吴土焙两眼缩成一束精光,定定望着虚空。外面雨势更劲,还起了风,门扉被吹得来回开阖,每有雷声响过,小石屋都随着震动,好像随时都会倒塌一般。

吴朗越来越不安,催道:“爹,咱们走吧!”

吴土焙抬起手微微一摆,那只手枯干皴皱,却毫不迟疑,温声说道:“好儿子,你坐下。有一件事,爹一直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你长大了,爹问问你,你给爹出个主意。”

吴朗的印象之中,爹从来都没什么主意。自己说捕鱼好他便也跟着说捕鱼好,自己说要捉鸟他便立刻说捉鸟好。东说东去,西说西走,跟着自己欢天喜地,从无二言。吴朗只觉得这个爹是自己的忠实跟班,从来没想到他也会这么郑重其事。然而这“郑重其事”也未免太不是时候,不由急道:“咱们先离开屋子,击浪峰那边有好多连环洞,儿子背你藏进去,我再慢慢听你说。”抓住父亲双臂,反身蹲进他怀中,轻轻将吴土焙背起。吴朗天生神力,挟着男女师父尚能一口气走数百步,背着这瘦成一把骨头的爹,简直不费力气。

吴土焙叫道:“儿子,放下我!”

吴朗道:“仇人要来了,我打不过他,非躲起来不可。”

吴土焙道:“能躲到哪里去?这事总要有个了断。听话,放我坐下。”

吴朗不敢执拗,放下父亲。左右一瞧,抄起床头上一把刀来。那刀头齐背阔,正是天刀门的独门兵刃。

吴土焙苦笑道:“好儿子,你便是拿一百把刀,又岂会是雪山老怪的对手?”

吴朗嗯了一声,道:“爹,他叫雪山老怪?”

吴土焙叹了一声,说道:“雪山老怪是他的外号,他的本来姓名叫……”

却听木门一下打开,雨声无阻,骤然变急。爷儿俩吃了一惊,抬眼望时,却是阿依古丽抢进石屋。不知她路上摔了多少跟头,身上全是泥水。她见到爷儿俩,仿佛已经多年久违,眼睛蓦地放出光来,低呼一声:“胡大!”将父子俩一齐揽进怀中,哭着笑道,“胡大保佑,你们都好好的!”

吴土焙道:“阿依古丽,你见到他了?”

阿依古丽擦擦眼泪,道:“不像他了,不像他了,不过,我知道那个人就是他。”

吴土焙道:“嗯,是他。阿依古丽,我害苦了你,这一回,或许我们再也躲不过去啦。”

阿依古丽更知道雪山老怪的神通,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至极,点头道:“吴大哥,是我害了你。从跟你在一起那一天,我就知道,我不会给你好运气的。”

吴土焙道:“阿依古丽,我的好妹子,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我遇到你,就是好运气。”

忽然之间,只听雪山老怪的声音远远传来:“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听来离此尚有三五里地。

吴土焙叹道:“此人功夫当真了得,雨下这么大,他竟能传音到这里。”

吴朗心念一闪,“噗”的一口气把灯吹了。夫妻俩微一诧异,便知吴朗的用意。

吴土焙赞道:“嘿,我儿子行。”

吴朗道:“女师父说,那丁老贼会吸人内力。该死的东西,怎么吸这雪山老怪的内力时,又全不中用了?”

吴土焙道:“嘿,雪山老怪练成了一门独步天下的功夫,名叫千佛神功。连雷老爷子都惧怕这门邪异功夫,丁骄阳岂会讨得了老怪物的便宜?阿依古丽,咱们在这岛上住了十几年,再到明年春天,吉哥儿就十五岁了。我本来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平平安安过去呢,谁知道老怪物还没死,竟找到这里来了。唉,雪山老怪,当真厉害!”暗中只听见阿依古丽偷偷抽泣。

吴土焙温声道:“好妹子,这十几年来,咱们恩恩爱爱,比他孤魂野鬼的样子,岂不好很多?呵呵,算起来,是你吴大哥对不起他在前。”

阿依古丽哭道:“吴大哥,你不要说了!”

吴土焙道:“好儿子,我问你一件事,西边墙角那里是什么东西?”

吴朗只觉得这个爹说的话越来越不像样,莫不成身子不好,脑筋也傻了?可不能不答他话,说道:“可不就是一口蟹酱缸嘛!”

吴土焙道:“你闻着不舒服是不是?”

吴朗道:“咱们家鲜虾活蟹都吃不完,也不知你腌一缸臭蟹酱干嘛,几年都没吃了,还能不臭吗?”

吴土焙道:“呵呵,你闻着臭,别人也不喜欢闻。可那缸底下,有一个地道……”

吴朗奇道:“地道?”

吴土焙道:“是的,有个地道。是我和你妈偷偷挖出来的。等一会儿,你就藏到那地道里去。那地道直通海边,呵呵,你到了水里,就算是鱼也拿你没法子。”

吴朗道:“你们偷偷挖了地道,是留着给我逃命的?”

吴土焙叹道:“没本事的爹娘,才会想到这个。好儿子,唉!”伸出手来,摩挲吴朗的头顶。

吴朗忽感鼻子一酸,问道:“爹,妈,那怪人跟我们家有什么仇,一定要把我们家赶尽杀绝?”

他不知暗中父母两人都微微一叹。吴土焙道:“儿子,我想问你的事,就是这一桩。阿依古丽,你说告诉儿子不?”

阿依古丽道:“大哥,你做主。”

吴土焙道:“那么,我就说给儿子听啦。”

风雨飘摇的小屋中,夫妻二人双手握在一起,把儿子环绕在中间,给儿子讲起了往事。这往事也许丑,也许见不得人,可吴土焙说得一点也不遮掩。从自己当年如何去西域,遇到猎头骑士,如何同门死伤殆尽,自己被擒活口,如何遇到阿依古丽,两人一见钟情,如何趁雪山老怪与雷六鼎大战之际,逼雪山老怪应承让出妻子,以及后来雷六鼎被雪山老怪以“千佛神功”震伤,雪山老怪怎样走火入魔掉进冰河,怎样从雷六鼎老前辈那里学到天刀门刀法精要,回到山东后又引起门户之争,怎样当上门主,雪山老怪怎么突然出现,杀尽天刀门人,自己落入雪山老怪手中之后,如何得蒙白莲教唐赛儿教主与雷六鼎营救不成,被擒到海边,唐赛儿怎样约了野禅和尚与景虚道长击退雪山老怪,安置自己一家来到神仙岛居住,都一一说了。吴土焙口才并不很好,这些往事,随着时间的沉淀,他的口吻已经平静如常。然而吴朗还是听得呆了,只觉得一阵紧张一阵庆幸、一阵愤怒、一阵难过。听父亲好一会儿没再言语,问道:“爹爹,你说完了?”

吴土焙道:“说完了。好儿子,你爹和你妈就是这样的人。你说说,我们做的对不对?”

吴朗气呼呼地道:“什么对不对?自然是对的。他亲口答应你,把我娘……我娘……不对,我娘本来就是她自己的,凭什么由别人说了算?我娘喜欢和我爹在一起,他雪山老怪……他真可恶!”

多年以来,吴土焙认为只有自己对妻子真心而自我安慰,然而内心深处,实是以乘人之危、拐人女眷为耻,听儿子这话,不由喜道:“不错!你妈妈本来就是她自己的,她喜欢和谁在一起,得由她自己说了算!好儿子,谢谢你啦。”语音哽咽,心中实是激动至极,牙关格格发颤,说道,“我们不后悔。妹子,你后悔不?”

阿依古丽搂住丈夫与儿子,摇头哭道:“我不后悔。胡大保佑我们三个满满的好。现在我们怎么办?”

吴朗心头酸楚,却知道掉眼泪也没用,说道:“爹爹,既有地道,咱们一起走不成吗?”

吴土焙苦笑道:“孩子,办不到的。这老贼的‘神差大法’邪门至极,十几年来,我用尽办法,连唐教主也想破了脑袋,却还是无法根除。只要这老贼离我五十丈之内,我便……我便……”忽然间牙关紧咬,再也说不出话来,心中一个声音道:他来了,他到底来了!

吴朗道:“爹爹,你怎么啦?”

“咔”的一道闪电划过窗际,吴朗心头一惊,闪电照见一个人的头影,正是那面具人。吴朗已经知道他叫雪山老怪,怒目向他瞪视。闪电更加猛烈,左一下右一下的闪光,雪山老怪的头影便跟着明明灭灭。

吴土焙道:“吉……吉哥儿……走……”

吴朗岂是舍弃父母自己偷生之人:“爹爹,你不用说了!雪山老怪,你进来!”

屋门轻轻一晃,雪山老怪已经立在门口,一动不动。外面大雨如泼,屋檐上流下来的积水如同一条条水晶,经闪电偶或一照,便晶莹剔透,更显出雪山老怪的沉重黑暗。他的头上、身上也漉漉流水,除此之外,整个人便再无生气,如同一尊臃肿难看的雕像。

吴家一门三口都静静地坐着,不知是恐惧使他们已经丝毫不能动弹,还是他们根本就不想反抗,静候着命运的裁判?

吴朗只觉得一大块磐石压在胸口,突然之间,他一蹿而起,挥拳向雪山老怪当面打去。阿依古丽惊叫道:“吉哥儿,不可!”

吴朗本来就不大听爹娘的话,此时焉会收力?他天生神力,武功又略有根基,这一拳虽是最寻常不过的黑虎掏心,因他身材高大,掏心便变成了击面,挟起一股疾风,直击那金银面具的正中。

微风一掠,吴朗打空,仿佛是从雪山老怪的黑影中一冲而出,竟然蹿到了门外。吴朗呆了一呆,自语道:“怎么回事?”明明是短短的一瞬,却似刚从一个长长的梦中醒来一般。

嚓的一响,雪山老怪打着了火折,点起小桌上的油灯。灯光充盈小屋,雪山老怪坐下来,定定地望着吴土焙、阿依古丽二人。

吴朗只感无助至极,扭头四顾,然而两位师父生死未卜,岛上都是老弱病残,隔海而居,多年来从未有敌人来岛,早过惯了平静日子,大雨之中,谁能知道这小屋中来了天下第一等恶魔?便算是知道,谁又能抵挡住雪山老怪?他忽然骂道:“恶人,有种杀了我们一家!”冲回屋中,挡在父母身前。

雪山老怪终于开口了,声音隔着面具,听起来瓮声瓮气:“我终于见到你们……你们了,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吴朗抢在父母之前,哈哈一笑,说道:“我们有好多话要说呢。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雪山老怪喝道:“走开!”手掌一晃,吴朗只觉得一股大力卷到,身不由己转了几个圈子,哗啦啦声中,撞上饭桌,桌上盘盏掉落,蛤蜊汤自然不能幸免,流了一地。

雪山老怪道:“你们倒有了个好孩子。我怎么弄死你们两个,本来挺费脑筋的。然而十几年了,我慢慢想,也便想明白了。你们两个奸夫淫妇,哈哈,我潘笑夫何等人物,一生之中,谁敢在我面前说半个不字?偏偏你们两个,居然让潘某遭受如此奇耻大辱!呵呵,这可当真好得很。”

他发动神差大法,吴土焙浑身僵硬,牙关紧咬,说不出话来。阿依古丽道:“主人,你若是要怪罪,便只怪我一个人。你放过吴大哥,放过……放过……孩子,我情愿一死。”

潘笑夫仰天打了个哈哈,点头道:“好,好,果然情深意长,生死相许了。人间真情,老夫很是感动,哈哈,感动至极。”他本是一代武林怪杰,然而长年孤苦,与雷六鼎大战走火入魔之后,身形相貌变得奇丑无比,性情更趋邪恶,最见不得人间幸福温暖,此时气得浑身发抖,说道,“小淫妇,你何等福分,能让我潘某纳为妻妾。然而不守妇道,辱我门庭。我该让你怎么死?姓吴的小狗,你淫人妻子,又该怎么死?还有,你们的这个孩子,若是……若是……”

眼光向吴朗瞟了一眼,突然两手颤抖,道:“不可能!不可能!哈哈,哈哈……”虽是在笑,听来却十分恐怖。

吴朗暗道:他好像怕见到我。他为什么会怕见到我?哦,是了是了,岛上的伯伯叔叔婶婶阿姨们都说我长得英俊潇洒,是全天下第一美少年。这雪山老怪面具下面那张丑脸,定是丑得离奇,这老怪物倒是知道羞耻,见了本少爷,便自惭形秽,吓得胡言乱语了。他胆子奇大,擅长找人短处,当下将额上的乱发理到两边,露出一张明月似的玉面来,微微一笑,向潘笑夫走上两步。离得近了,只见潘笑夫面具两眼处闪着红幽幽的光芒,疑惑、怨毒、畏惧、乞求兼有。

吴朗笑道:“老怪物,什么不可能?少爷便来告诉你,这天下的事,没有不可能的。你既到了我家,也算是客,少爷对你就客气一点。你看,我的脸色不难看吧?因此待你的确诚心,你莫要疑心。”

潘笑夫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吴朗心一横,向前一挺,与他面对面,相距不足一尺,笑道:“您请,您请!”

潘笑夫望着他的脸孔,下意识地抬手摸自己的脸颊,触手却是冷冰冰的面具,他本是大智大慧之人,走火入魔之后,所思所行更与常人迥异,只觉得吴朗俊美的面容在他面前无限放大,让他爱煞恨煞,忽然之间,脑袋里“轰”的一声,错乱纷纭,他大叫一声,突然间一把拉住吴朗,奔出屋去。

吴朗意外之间,听得父母在身后大叫:“不要动我儿子!”雪山老怪把吴朗背在身上,一路号叫,在暴风雨中奔驰如飞,哪里理会?

吴朗身形高大,比寻常成年人都要沉重,然而雪山老怪把他负在肩上,毫不费力,脚下一纵,便是丈余。

好几次,吴朗都吓得心口一紧:完啦,岛上怪石奇树多得很,这黑灯瞎火的,雪山老怪一撞上去,他武功练得铜筋铁骨,或许没事,少爷的小命就不保了。不过又想,他这样越跑远些,父母便越安全,最好这厮忽发失心疯,跑到大海中去。果真那样,雪山老怪要么淹死,要么喂鲨鱼,我海神小祖宗却是鱼归大海啦。

可是没过多久,他便发觉雪山老怪折回头来,奔向岛南。雨势不知何时小了,后来干脆就停下,夜空中竟然显出满天星斗。忽听得岛上四处人声喧哗,火把闪耀,却是岛上老弱病残教徒群体出来寻找吴朗了。雪山老怪有如疯狂,直向人群中冲去,掌劈脚踢,片刻间打死打伤十数人,便算是岛民没有高手,然而雪山老怪挥手之间,挨上的便像草扎的、纸糊的,这等武功,也着实令人惊怖至极。

然而白莲教徒,意气深重,吴朗是两位岛主的弟子,吴土焙对白莲教又有大恩,老弱岛民虽知不敌,却焉会逃去?纷纷大叫:“雪山老怪,不要撒野!”“雪山老怪,放下少爷!”

潘笑夫脑袋之中胡天昏地,癫狂难控,下手更狠,仰天狂笑。笑声中袍氅飞舞,旋过一处,便有数人倒地。

吴朗挥拳打雪山老怪,砰砰两拳,如中坚石。雪山老怪后脑一撞,吴朗胸膺、肩井两处穴道登时被封。

吴朗暗道:这老怪后脑勺都会点穴!大叫:“都退开!回家睡你们的觉去!老怪,你赶紧往东跑,他妈的太阳快升起来了,少爷要到那里看日出!”

雪山老怪果然向东掠去。此时天色蒙蒙亮,雪山老怪嘴里不停地胡言乱语,不知奔了多久,到了岛东。只见天色初霁,东天一片鱼肚白,风早停了,海面竟然平静得出奇。雪山老怪好似清醒了一些,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你又杀了那么多无聊之人!”将吴朗扔在一旁,捧着脑袋自己捶打。

吴朗活动一下四肢,却是穴道不知何时已经解了,回头望望,岛上居民没人追来,略微放心,见雪山老怪自己打自己,先是觉得害怕,接着又觉得惊奇,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雪山老怪望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有什么好笑?”声音颇为沮丧。

吴朗道:“晚辈佩服还来不及。哪里会笑你?”

雪山老怪奇道:“你佩服我什么?”

吴朗道:“你这个人,跟世上的人不一样,通通不一样。”

雪山老怪更奇:“有什么不一样?”

吴朗心里暗暗好笑,却叹道:“平常的人,总是只有一个想法,就算是自己不对,也想出种种理由给自己开脱。偷了人家东西,那是因为肚子饿,穷,或者干脆就是‘没办法呀,我太喜欢那个东西啦。’打了别人,就会想‘谁让他欺负我呢?’要不干脆是‘他犯贱,不打他都不对!’看到好吃的,先想到往自己嘴里面塞,天冷了,当然是先给自己裹件厚衣裳。我说的对不对?”

雪山老怪微微一想,点头道:“不错,此则天性使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原也无可厚非。”

吴朗心中一凛,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可前辈毕竟不同。”

雪山老怪道:“嗯?你说说看。”

吴朗道:“晚辈觉得前辈可以把自己分成两个。”他故意说得郑重其事,雪山老怪兴致渐高,又道,“嗯,你倒说说看。”语气中颇有催促之意。

吴朗道:“你刚才杀了人,一个自己觉得‘我武功高,自然应该杀他们了!’另一个自己却觉得这么做实在不对,便要教训前一个自己。因此,前辈才猛打自己脑袋。晚辈毕竟年幼,前辈又是高深莫测,也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

雪山老怪本来想都不想便要讲不对,然而他只要一见到吴朗的脸孔,神志便会迷糊。更何况潘笑夫一生之中大起大落,所思所虑,本来就多常人数倍,“自己”与“自己”较劲的事则更多矣。人的脑力,毕竟有限,饶他是雪山老怪,千佛神功鬼惊神怕,也一样难脱为人之苦。听吴朗这一问,忽然间头脑似劈下了一条缝隙,缝隙中透进些许光亮,点头道:“对对对,难怪我常常烦恼,原来是我有两个自己,他们两个干起仗来啦。”

吴朗捏了一把汗,见他相信,略略安心,问道:“前辈这烦恼是轻是重?”声音关切至极。

潘笑夫想了一想,道:“重!很重!老夫烦恼得很,烦恼得很!”又将脑袋重重一捶。

吴朗恶向胆边生,忽笑道:“晚辈教你一个法子,这法子一使,保你再也没有烦恼。可是我不知道前辈是不是有胆量和骨气?”

潘笑夫傲然道:“老夫若是没有胆量,天下哪里还有胆大之人?老夫若是没有骨气,天下便都是软骨头。”

他说得豪气盈然,吴朗听了不禁血热气旺,胸膛一挺,说道:“好!”一时颇觉痛快,心里只感敢说这样的话,才不枉当男子汉大丈夫,小小心里,头一回有了惺惺相惜之感。直到雪山老怪问道“是什么法子?”这才醒回神来,暗中一个激灵,断然道:“你肚子里面有两个自己,这还了得?其中一个,必须得把另一个杀死。从此以后,你就再不会烦恼啦。”

雪山老怪道:“是吗?”听似将信将疑。

吴朗毫不犹豫,微笑道:“那是自然。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你比较喜欢哪一个自己?用你喜欢的,杀死你不喜欢的自己,那便万事大吉。”

雪山老怪抬起双掌,一会儿看看左掌,一会儿看看右掌,看来举棋不定。吴朗眼见他入殻,生怕他变卦,大气儿也不出。雪山老怪忽然道:“我比较喜欢杀死你!”左手抄住吴朗衣领,右掌便要往他头上拍落。

吴朗始料未及,暗道:死定啦!本能中闭上眼睛。哪知过了好半晌,却毫无动静,忍不住睁开眼,却见雪山老怪右掌悬在自己顶门一尺处,双目中竟然泪水浑浊。

吴朗大奇:这老怪物,却哭个什么?

雪山老怪只见他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自己,说不出的俊美可爱,便似是在哪里见过无数次,竟然亲切喜爱至极,手掌无论如何拍落不下。此时天已明亮,吴朗最会察言观色,虽只看见他的眼神,也知道他不会杀自己了,不由得微微一笑。雪山老怪颓然扔下他,转过身不敢看他,大口喘气,却似是比吴朗还要害怕。

过了片刻,雪山老怪仰身躺上了一块大石,看着东方的海面。那里水天一色,接际处萌动着一抹浅亮,鱼肚白里参了一点隐隐的红。吴朗也跟着看了一会儿,见那丝隐红变成显红,变成艳红,渐渐分出层次,渲染出一大片彩霞,彩霞之上,有一道若隐若现的虹。

吴朗试探道:“你喜欢看日出?”

雪山老怪道:“日出有什么好看?我喜欢看月出。月出皎兮,云破月来花弄影。那可多好!日出有什么好?”

吴朗暗暗佩服他词句不俗华章美丽,却道:“你就是不懂。”

雪山老怪道:“你懂,日出有什么样好?”

吴朗笑道:“太阳出来,照耀天下。也就这样,还要有别的好吗?”

雪山老怪哼了一声不答,目光仍是望着东方。

吴朗嘟哝道:“你觉得不好,还看它干什么?”忽然之间,他不说话了,目光也直直地盯着东面。却见海平线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吴朗自幼便在海上,岂会不知那是什么,暗道:这么早怎么会有船来?是谁?但愿是教主姑姑,不要是假教主姑姑回来了。他的教主姑姑,是唐赛儿,假教主姑姑,自是唐奇儿了。

唐赛儿武功高强,机变无双;唐奇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丝毫不会武功。自与方升成婚后,夫妻二人常常在海中泛舟,倘若是他们两个回来,凭方升的武功,根本不够雪山老怪动动小手指头。因此吴朗暗暗祈祷,回来的千万是唐赛儿,不要是唐奇儿。

那黑点渐行渐近,果见是一条船。吴朗瞧清楚船形,不禁大是担心:那条船只有一条帆,乃是小船。这只能是唐奇儿姑姑回来了,倘若是唐赛儿,那定是条大船。

他在这里暗暗跌足,那小船却顺风而驶,片刻便到得近了。只见船头上一人扶桅而立,渐渐看清衣色,却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雪山老怪冷笑道:“嗯,十多年不见,那狠丫头的孩子都这么大啦。”他所说的狠丫头,自然是唐赛儿了。

雪山老怪自从练成千佛神功,再无敌手,就算老对头雷六鼎自从在太湖上受了他一掌之后,也再无消息。料来便能不死,总是活得不大爽利,再也难以像从前那般上蹿下跳了。放眼武林,唯有唐赛儿值得一提而已。一想到唐赛儿的智计百出、好勇斗狠,雪山老怪不由得精神一振,纵声叫道:“姓唐的丫头!老夫在这里久等!”

吴朗惊道:“你好大的胆子!”

雪山老怪转头道:“怎么好大胆子了?”

吴朗叹道:“我原来还有点儿佩服你,搞半天你什么也不知道。唉!”摇头叹息,好像雪山老怪错得无以复加,令人惋惜至极。

雪山老怪最擅忍气,倘若平时谁在他面前说瞧不起他的话,他毫不放在心上。可不知怎的,这俊美少年摇头叹息,他只感羞愤无比,一股热血腾地涌上脑际,双拳紧握,森然道:“我不知道什么?你告诉我!”

吴朗又轻轻叹息一声,说道:“不能在这里说。咱们走,找个没人的地方说去。”

雪山老怪道:“那便怎的?”跟着吴朗便走。

吴朗心中又惊又喜:这老傻瓜居然这般好骗。看少爷怎么把你领到井里去!正自窃喜,忽听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叫道:“吉哥哥,吉哥哥,是你吗?”

吴朗头也不回,大声道:“不是我。怎么会是我?老前辈,快走!”

忽然间肩膀一沉,却被雪山老怪搭住。

吴朗道:“怎么啦?”

雪山老怪道:“我们跑什么?”

吴朗气急败坏道:“你不知道她们的厉害,快走快走!晚了后悔就来不及啦!”挣了几下,却只觉得肩头如同压在磐石之下,哪里动得了分毫?

雪山老怪冷冷的声音道:“如何厉害法?天下虽大,却再没有让潘某害怕之人。”话声虽淡,然而傲意自显。

吴朗暗道:奶奶的大头鬼,你不怕别人,少爷却怕你。嘿嘿一笑,对他做个鬼脸:“我倒忘了,你本事很大,不像我似的胆小怕事。”

雪山老怪道:“你胆小怕事么?我看未必。”

吴朗苦笑道:“你可冤枉我了,我胆子一向最小。见到教主,便害怕得腿肚子朝前转。”

雪山老怪道:“嗯,你资质不凡,那狠丫头收你当徒弟,也是理所应当。她管教徒弟严厉苛刻,也自在理中。不过,你再也不必怕她了。”

吴朗心道:哈,他以为我是教主的徒弟,可惜我却没这福分。奇道:“为什么再也不用怕她了?”

雪山老怪叹道:“因为我要杀了她。一个死人,再也不会对你严厉了。”

吴朗陡然一惊,跟别的教徒一样,在他心中,唐赛儿是教主,是圣母,乃是天神下凡,有金刚不坏之躯,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跟死联系到一起。不由得脸现不信之色。

雪山老怪道:“这狠丫头暗算老夫,今日到底要落到我手里啦。”话虽如此,但唐赛儿总是这些年唯一让他吃过亏的人,心中暗暗戒备,盘算呆会儿用什么招数一举拿下她。

他会鉴貌辨色,吴朗也是天生的有此奇能,心念一闪,说道:“你要杀我们教主?”

雪山老怪哼了一声。

吴朗道:“你要杀的我们教主,姓甚名谁?”

雪山老怪呵呵一笑:“这狠丫头叫唐赛儿,哼,倒也真算得上一号人物。”

吴朗点头道:“嗯,原来你要杀的人叫唐赛儿……”心想待会儿你要杀唐奇儿姑姑时,我再告诉你她是谁。

雪山老怪听他语气奇怪,追问道:“那便怎的?”

吴朗无聊道:“没怎的,你武功高强,不讲道理,再加上说话不算话,谁能怎的你?”

雪山老怪哼了一声:“说老夫武功高强,不讲道理,都还贴切,要说老夫说话不算话,那可不对。男子汉大丈夫,言必行行必果,岂是虚的?我说要杀了唐赛儿,今日必让你看到,老夫说话算话。”

当年在太湖鼋头渚上,唐赛儿装作唐奇儿,让潘笑夫吃了不小的亏。唐奇儿、唐赛儿,姐妹两个,同样相貌,互相乔妆,变化多端,令人莫测。后来在东海之滨,更被她伙同非执和尚、景虚道士险些置于死地。

潘笑夫一想到当日自己眼睛被非执和尚的毒酒浸得什么也看不见,身上又缠住了一张扯不断的渔网,没奈何之下滚进海中,也不自禁十分后怕。多亏当初练功时走火入魔时掉进冰河里,水火互激,竟致相融,练成了千佛神功。这神功遇水受激,更发挥出巨大威力,到底被他扯断渔网,捡回一条性命,数天之后,眼睛也能看见了,目力之精,更胜往昔。

他后来因事赴辽东,在白山黑水之间延搁了数年。此次来到神仙岛,除了耿耿不能忘却的吴土焙夺妻之恨外,还有一恨,便是要与唐赛儿算算旧账。此时眼见敌人到来,多年修为自然发挥作用,片刻之间,心清神明,说道:“你这娃娃,多嘴多舌,老夫先让你消停一会儿。”右手微抬,“哧哧哧”数道劲风射出,吴朗身上诸处穴道一麻,哑穴也被点了,跌倒在石窠之间。

却听方皎叫道:“吉哥哥,你怎么了?干吗不理我?”

吴朗脸朝大海,虽是穴道被点,眼睛却能看见,只见方皎身后又走出两人,正是师叔方升与唐奇儿姑姑。两人见到岸上情形,已认出潘笑夫,方升喝道:“老怪!你阴魂不散,竟跑到神仙岛来了!朗朗,朗朗,你怎么了!”却是他出舱之时,恰见吴朗摔倒。他知雪山老怪嗜杀成性,心料吴朗定是已遭不测,喊了几声,未听吴朗回应,吓得声音都颤了,“他……他打死了朗朗!快些,快些划船过去!”

方皎比吴朗小一年,正是十三岁。神仙岛上,年纪相仿的也只有她跟吴朗,加上两人的父亲同在天刀门,平日里两人便以师兄师妹相称,当真是情逾亲兄妹,听爹爹叫吉哥哥被打死了,大惊之下,竟呆住,蓦然叫道:“不行!不行!我不让吉哥哥死!”

这船上与方升同行的,自然是唐奇儿而非唐赛儿了。他们夫妻二人,携了女儿,带四名舟子去一个无名小岛游玩,离开神仙岛已有月余。兴冲冲回来,未料竟遇到这等情形,饶是唐奇儿向来镇定,也不由得方寸大乱。

只见岸边小码头上,雪山老怪慢慢踱步,好整以暇,静待己等上去,心知凭丈夫的武功,与这老怪相去甚远,倘到岸上,无疑送死,当下道:“停船!”四名舟子当即停桨,那船却一时不能便停,徐徐移向码头。一名舟子扔下铁锚,吃住海底,船身微微一震,停了下来。唐奇儿看锚绳进入水中两丈有余,船离码头有十余丈远,就算雪山老怪武功了得,毕竟不是神仙,不能跃上船来伤人。心神略定,冷笑道:“潘老怪,我到处找你找不到,不料你却送上门来了,好极啦!”

潘笑夫哈哈一笑,说道:“老夫这些年忙于一些俗务,不然岂容你活到今日?狠丫头,你也算得上难得一见的人物,老夫倒有些惜才,不舍得杀了你。”

唐奇儿摇头笑道:“你既来到神仙岛,便算是白莲教的客人。何必一见面便说打打杀杀?本教主不在,想必吕、何二位岛主没有简慢了贵客吧?”

吴朗心下佩服至极:还是唐姑姑厉害。她没见到我两位师父,一句话便引到这上面来了。唉,我两位师父此时身负重伤,不知如何了?

潘笑夫笑道:“你这丫头,管教属下实在不成。那两个道士,对老夫毫无礼貌,既不知奉茶,又不知让座,更不必说上酒布宴啦。老夫心想,这样的属下莫给天下闻名的唐赛儿丢脸,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吧,于是略施手段,给唐教主除了一块心病。你这狠丫头,怎么感谢老夫?”

吴朗听得瞠目结舌,就算穴道没被封住,恐怕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心中直叹:“这老怪物,说话的口吻简直像极了本少爷。嗯,若我是他,也必说这串话儿。”

唐奇儿暗惊一声,接着便冷笑道:“吕洞宾与何仙姑两人,武功资历,在我白莲教中,都属末流。平时他们有什么错失,不用本教主,甚至不用青龙旗使,只消铁拐李出面,也就是了。雪山老怪号称武林泰山北斗,眼睛生在头顶上,却理会起小小的两个小道士来了。真是好大的出息!”

雪山老怪哈哈大笑:“武林泰山北斗,也要吃饭睡觉,也要拉屎放屁。老夫偶尔喜欢拍死几只苍蝇蚊子,又与出息大小有何关系?姓唐的小丫头,老夫今日到这岛上,你躲是躲不过去的,赶紧上岸跟老夫比试比试,让我瞧瞧你的闪电剑法有无长进?”

吴朗肚里暗骂:你要瞧瞧闪电剑法,不如解开少爷的穴道。少爷陪你玩玩就是了。我只要盯着你个老怪物,你便糊里糊涂,说不定一掌打到自己头顶上。我倒要瞧瞧你的掌法有无长进,能不能打爆自己脑袋?十分懊恼自己不能动弹,要想引得雪山老怪与自己对视,那是只有想的份儿。

唐奇儿道:“雪山老怪,小女子不才,却也觉得一见面便先说打打杀杀,未免有些无聊。听说尊驾文武全才,有一个上联,想请你对一对,不知可否?”

雪山老怪天生才华,于诗词歌赋均有涉猎,冷冷一笑,说道:“可与不可,先听听再说。”

唐奇儿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尊驾一句‘可与不可,先听听再说’,便是治学高见。”

雪山老怪哼了一声,也不接话。

唐奇儿道:“你听好了,上联是‘孔孟颜曾,谁贵姓堪比老子?’请尊驾对对下联。”

雪山老怪略一沉吟,顿觉此联难对至极。原来“孔、孟、颜、曾”,正是天下四大贵姓。此四姓氏因祖上乃孔子、孟子、颜回、曾子四圣,被认为是四大贵姓,不能再谦称“敝姓、贱姓”。

唐奇儿以四大贵姓为题,发问“谁贵姓堪比老子?”,虽非奇联,雪山老怪一时要想出贴切下联来,却也不易。当下沉吟不语。明知唐赛儿出这上联之意在于话头上先占上风,偏偏想不出下联来扳回风头来,不由得心内浮躁。

吕洞宾文武兼修,文学比武学高明许多。平日里除了武功,常常教授吴朗诗词道经。这时唐奇儿出了上联,以“老子”占势,让雪山老怪踌躇难对,吴朗自然大为佩服,不由得心思转动,也跟着思索下联。片刻间得了,心中道:杨李赵朱,我吴某独称少爷!便是这个,便是这个!他所想的“杨”是隋朝皇姓,“李”是唐朝皇姓,“赵”是宋朝皇姓,“朱”正是大明的国姓。吴朗不知天高地厚,若是哑穴没被点住,这下联自然要冲口而出。

雪山老怪心中想了几联,均觉不大满意,索性哈哈笑道:“春夏秋冬,哪容你挑得周年!老夫便送你这个下联,狠丫头,不知当否?”言下之意,今日老夫索你性命,却不管谁堪比老子了。这下联虽不工整,却也另有气势。

吴朗听得肚里大骂:雪山老怪,当真混蛋。可惜少爷被你点了穴道,不然真得当面给你翘个大拇指,说上一声,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混蛋!

他在这里一肚皮骂人的话却开不了口,那边却急坏了一个人。那人正是唐奇儿的夫君方升。当年天刀门遭遇重创,满门上下,只留下他与吴土焙。此时看到吴朗倒地不动,料想必是已死无疑,一想起雪山老怪杀人之后便挖取死人的眉心天目,心下害怕,不由得望一望自己女儿,忽然只怕雪山老怪突然掠上船来夺走女儿性命,一把将方皎拉到身后。

方皎哭得满脸是泪,抽泣道:“爹爹,这人害死了吉哥哥,你杀了他给吉哥哥报仇!”

方升突然间无比郑重其事,把女儿的小脸扳得与自己面对面:“皎皎,你一定要记住,莫再想为吉哥儿报仇的事!这一辈子,你都不要再想!这……这个老怪物,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离他远远的,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方升性格坚毅,在女儿心中,父亲像山一样伟岸可靠,就连姨娘虽是教主,也对父亲敬重三分,何曾见过父亲脸上有过恐惧?而且这恐惧深不可测,似乎连胆子都被吓破了。

方皎咬住嘴唇,使劲摇了摇头。

唐奇儿伸手摸摸女儿头顶,温和笑道:“皎皎,好孩子。你对你吉哥哥这么好,他怎么会死?皎皎,那首《海潮令》你弹熟了没有?”

方皎虽奇怪妈妈为何此时突然问起这个来,却还是点了点头。

唐奇儿笑道:“这位雪山老爷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机会着实难得,你弹一曲来,请这雪山老爷爷指点指点。”

方皎向岸上雪山老怪怒视一眼,返身回舱,捧出一架古琴来,摆来船头。

雪山老怪袍袖微拂,扫出一片净地,安然坐下,呵呵笑道:“有意思,有意思。老夫寂寞心怀,狠丫头倒懂得。那《海潮令》是什么曲子?不瞒你说,老夫却是头一回听说。”

唐奇儿道:“区区不才,多听海潮,便胡乱编了首曲子,教给我这闺女。小孩的玩意儿,或许让方家见笑了。”

方皎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雪山老怪:“请指教!”气神一敛,“叮嗡”一声,琴声响起。

吴朗生性顽皮,对弹琴画画等等需要耐心之事都不上心,但知道唐奇儿姑姑深以方皎师妹有弹琴天赋为荣,有时候也耐下心来听过几回。这时听方皎琴声淙淙,忍不住肚里责怪:好什么?是能吃是能喝呀?这雪山老怪似乎听得入迷,我怎么想个招数让他瞧我一眼?他虽是一向狡狯,然而穴道被点,不能动不能言,想引人注意,那也十分难办。

只听方皎琴声渐渐激扬,叮叮当当,声音真是不小。吴朗好生佩服:师妹年纪比我小,武功比我差,力气与我相比,那更不必提了。偏偏弹琴就能这么响。我上一回也弹过,连弦都断了,却就是不怎么响。

忽然间脑海中灵光一闪,有了一个主意,须臾间脑中论证了一回,觉得这主意定然不会有错,当下慢慢吸进一口气,在腹间运行。

吴朗性子好动,这功夫常常练岔,有一回打坐练气,竟致气息逆行,吸气进去,变成放屁出来,吕洞宾为此没少摇头。吴朗此时这个主意,却正是受此启发,心道:雪山老怪,你点了我的哑穴,少爷说话是没法子说了,且放个屁让你听听。只见他眼观鼻鼻观心,意守丹田,纳新吐故,将肚中胀得其大如鼓,突然间声如裂帛,号响如牛,吕洞宾所授的阴阳二气修炼之术,顿时大放异彩,一鸣惊人,将方皎的琴声压了下去。

人闻此声,不假思索,自然怒目以视。雪山老怪岂能跳脱出此六根之害?果然一扭头,狠狠向他瞪了一眼。却听方皎惊喜道:“吉哥哥没死!”琴声顿时歇了。

雪山老怪怒目看过去,只见吴朗两眼呈斗鸡状,嘴巴一张一合,活像一只蛤蟆。他心想虽然封了吴朗几处穴道,却不致呼吸困难,莫非自己竟然点错了穴位?忽然之间,吴朗翻了白眼,嘴角抽搐,看来便要憋过气去。雪山老怪极少对人关心,但见吴朗如此,不自禁心下大急,伸手轻拍,立即解了他被点穴道,问道:“怎么啦?”

吴朗不但不应,穴道一解,还加上手脚抽筋,翻滚不已。雪山老怪大恐,伸掌抚他胸口,吴朗但觉一股热流涌入气海穴,暖洋洋地说不出的舒服,心想他这一掌若是杀我的,我自然立即死了。他既然想救我,且让他多救一会儿。心念转时,浑身打颤。

雪山老怪咦了一声,突然伸指点他两肋各点一指。

吴朗痛不可当,大叫一声,睁开眼来,怒道:“你做什么?”

雪山老怪道:“你昏迷不醒,显然是闭了气息,老夫用起心指为你打通心脉。”语声诚恳。

吴朗转怒为笑,翻身坐起,向船上道:“教主、师叔、师妹,你们回来啦!”

船上几人见状,无不欢喜。方皎擦泪道:“你吓死我啦!”

方升道:“谢天谢地!”

唐奇儿道:“你两位师父呢?”

吴朗刚要说话,突然间一缕疾风袭来,口鼻一窒,一下子竟喘不过气来。

雪山老怪冷哼一声,身子一沉,胸腹间慢慢鼓起。也不知他这口气有多长,肚子越鼓越大,不觉间身子比平时大了近一倍。他本来就又矮又宽,这一下显得更加滑稽难看。

吴朗看得惊奇,笑道:“够啦,够啦,已经很像啦!”

雪山老怪心道:“很像什么?总之不会是什么好玩意儿。”

方皎却最爱向这位吉哥哥提问题,隔水叫道:“吉哥哥,你说他像什么?”

吴朗正要笑嘻嘻卖弄一番口舌,忽听身后响起人声,却见百多名岛民结队而来,中间四人抬着两副担架,上面躺着的,正是吕洞宾、何仙姑。人群中还有一人拄着拐杖,一走三晃,却是吴土焙了。阿依古丽自然跟在一旁。

吴朗与妈妈眼光一对,只见阿依古丽满脸忧色,然而眼神中却亮晶晶地汪着一丝喜悦,显然见自己安然无恙,心下甚安。

吴朗道:“雪山老怪前辈,我们家人找我吃饭了,不陪你玩啦!”转身即走。雪山老怪一把抓出,手上一紧一松,多了一件湿漉漉的汗衫。原来吴朗早把衣扣解开,趁他一抓,就势脱去,这招叫做金蝉脱壳,吴朗使得并不高明,然而是事先想好的招数,果然管用。

他逃脱了雪山老怪手掌,大声欢呼,奔向两位师父。雪山老怪喉间咕哝两声,不知是冷笑还是咒骂。

吕洞宾、何仙姑见他无恙,当真大喜过望。两人强撑着从担架上下来,安抚过吴朗,向唐奇儿行礼。

雪山老怪叫道:“狠丫头,你在船上不敢上岸,在手下人面前折了威风。赶紧上岸来,老夫看看你的武功长进如何。”

唐奇儿笑道:“且不忙一时。方才小女的曲子只奏了一半儿,还有一阙,前辈不听完,着实可惜。”微微打个手势,方皎双手轻抚,琴声又响起。

方皎琴技了得,吴朗虽然不懂,却拿眼看两位行家。这两位行家,自然是吕洞宾、何仙姑了。只见两人神情时而凝重,时而宽松,随琴声轻轻点头。又不时向身边教徒小声说几句,自然是赞叹之语了。那边唐奇儿偶尔嘴唇一动,神情安详,对女儿指点一二。雪山老怪静立不动,似乎也听得十分入神。只见岛民许多嫌站着听不过瘾,纷纷搬石头坐下。

吴朗只听得昏昏然很是瞌睡,心里直埋怨:大伙儿不想着怎么打退这个老怪,却人人听起小调来了。这可怎么好?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曲终了。

唐奇儿笑道:“这曲《海潮令》如何?请前辈品评品评。”

雪山老怪“嗯”了一声,说道:“这个小女孩儿,倒的确是个好苗子。小小年纪,能将琴弹出这般韵味,不坏,不坏。”

唐奇儿道:“前辈当真听出其中的意味来了吗?”

雪山老怪道:“这曲子正大显明,只是其中几折似乎没有转承,略感生硬。这小女孩儿毕竟年幼,需假以时日,琴技自然长进。”两人隔水问答,倒真似是探讨琴艺学问一般。岛上教徒尊重教主,教主说话之时,均静静不语。

唐奇儿微微一笑,说道:“前辈有所不知,这首曲子,名叫《海潮令》,是小女子所谱,一折一折之间,本就没有转承接合。前辈可知是为何?”

雪山老怪道:“愿闻其详。”

唐奇儿叹道:“前辈武功太高,来到神仙岛上,就像虎入羊群,我白莲教徒只有任你杀戮。小女子叫唐奇儿,唐赛儿是我妹妹。倘若我妹妹在这里,自然要以武功与前辈分个高下。可小女子不会半点儿武功,自然只能跟前辈斗智了。前辈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雪山老怪呆了一呆,忽然哈哈大笑:“不错,不错。你跟那个狠丫头一般有趣。那么,这首《海潮令》,到底有何妙处?”

唐奇儿又是深深一叹,说道:“说起来其实一文不值,这首曲子,不过是些暗语而已。方才小女子用琴声传下命令,敝教兄弟已经结成天罗地网阵,看来前辈今日乃是自投罗网。”

雪山老怪环视众岛民,只见一个个除老即弱,非病便残,这样的人众,莫说不过百儿八十,就是三千五千,又岂能抵挡自己?不由得怒道:“你让老夫杀这些无聊之人,有什么意思?算啦,你既不是狠丫头,老夫也不为难于你。只是……只是这一家三口,老夫非带走不可。”抬手所指,自然是吴土焙、阿依古丽、吴朗这一家人了。

阿依古丽打个哆嗦,退到吴朗身后。吴土焙牙关咯咯打颤,两眼像要淌出铁水。父子连心,吴朗恼恨雪山老怪害得父亲一生如此可怜,不由得怒道:“老怪物,你家缺祖宗还是怎么的?非要请本少爷一家人侍奉着才舒服?”

他这话一说,神仙岛众无不大笑。众人有意帮衬,笑得奇声怪调,此起彼伏。雪山老怪竟不生气,呵呵笑道:“好娃娃,你父母非死不可,你么,我还没想好怎么对付。”慢慢走上一步。神仙岛教徒虽则有数十上百人,然而在他雪山老怪眼中,又岂值一提?

忽听“叮咚”一串急响,却是唐奇儿亲自抄琴奏起。这边吕洞宾叫道:“天罗地网!”数十名岛民团团围住雪山老怪,人人拿出一个竹筒,拔去筒盖,从中扯出一根渔线来,线端绑着一枚海牡蜊,均是拇指大小。

吴朗心奇:这是什么玩意儿?大伙儿用海牡蜊作流星锤打这老怪物吗?我瞧未必管用。

却听众岛民大声呼喝,掷出渔线,对方接住渔线,又掷给他人。众教徒脚下急走,结成队形,进退之间,一张大网已经结成,将雪山老怪罩在中间。渔线涂满了油,雪山老怪抓住网线,却滑不留手,用不上力,竟是无法扯断其中一条。他左右冲突,却被众人紧紧扯住跟随,始终难得解脱。众教徒穿插更急,一边编织,一边收拢,更将大网压低,终于将他压得弯下腰去,动弹不得。

吴朗又惊又喜,叫道:“男师父,这天罗地网阵法是你想出来的么?怎么不告诉我?”

吕洞宾瞪他一眼:“这样的阵法,你师父哪里想得出来?这是教主的奇妙法子,专门用来对付雪山老怪这样的大高手。唉!”

吴朗奇道:“你叹什么气?”

吕洞宾脾气耿直,总觉得武林争斗,应当明刀明枪地干,教主几次对付雪山老怪,用的却都是诡计,虽则有道是兵不厌诈,但未免难以理直气壮。他心下颇不以为然,却知道除此之外,的确没有办法对付雪山老怪这样的人物。

何仙姑道:“你男师父没吃上蛤蜊汤,心眼儿小,生气了呗!”

吴朗笑道:“哈,这倒好说。”

见雪山老怪在网底挣扎,不知怎么,忽然心生怜悯,也叹道:“男师父,假如蛤蜊小,咱们一把便能摸上来。假如它大得很,我们一个人两个人根本捞不动,说不定还被它两片壳子一夹,乖乖不得了,弄得断胳膊掉腿儿的。怎么办?只有大伙齐心协力,下网把它打上来。”

何仙姑笑道:“正是。朗朗,这捉鳖擒蛟的本事,你是承自你父亲,两位师父倒要跟你学学才是。”与吕洞宾眼神一对,吕洞宾呆了一呆,终于展颜一笑。

方皎见擒住了雪山老怪,拍手而笑,说道:“妈妈,咱们快些上岸,我要找吉哥哥,跟他说好多好玩的事儿。”

唐奇儿点点头,命舟子起锚划船,登上码头。众岛民手执网线,不方便行礼,俱大声向唐奇儿问好。

唐奇儿挥挥手,在网前站定,说道:“潘老前辈,我实话告诉你,这天罗地网阵是专门为君而设,今日之局,到底没白费了心思。网线上涂了火油,线头上的牡蜊里装着火药。只要一粒火星,哪怕您老人家是铜筋铁骨,也要灰飞烟灭。”

潘笑夫哼了一声,道:“好本事。”

唐奇儿道:“这不算本事,说起来未免不光彩。然而潘老前辈武功太高,名声太恶,手段太狠,白莲教用这法儿对付于你,传之四海,武林中有见识的朋友也必定不会笑话咱们。”

潘笑夫道:“有道理。你不必多言,老夫落在别人手中,从来不觉得冤。”

唐奇儿道:“只此一样,足见英雄。潘老前辈,不敢请问您老人家高寿?”

潘笑夫瓮声瓮气道:“老夫九十有一了。哼哼,活了这把年纪,死也不枉啦。”

唐奇儿叹道:“老前辈武功盖世,精神矍烁,若无意外,活过百岁,那是毫不稀奇。”

潘笑夫沉声道:“我想活到百岁,是不是要求着你这小辈?”

唐奇儿向他施了一礼,恳声道:“老前辈聪明绝顶,小女子岂敢要挟?但求老前辈发下一誓,放过吴大哥一家,自此之后,退出江湖,颐养天年。小女子自当亲自为老前辈松绑解困。”

神仙岛十余名岛民丧生在雪山老怪掌下,众教徒拿住他,人人欲将他千刀万剐方始解恨。这时听唐奇儿竟给这大恶人开出这么优厚的条件,无不意外。然而白莲教所有教徒,对唐赛儿、唐奇儿一样奉若神明,虽是心中不愿,却无人敢出声稍疑。

雪山老怪被压得匍匐在地,侧头向唐奇儿一眼看来,呵呵笑道:“你果然是唐奇儿不是唐赛儿。若是那个狠丫头,想必这会儿便先刺上老夫几剑。老夫想一想。”脸趴回地上,不再有动静。

吴朗悄声问吴土焙:“爹爹,这老怪物会不会发这个誓?”

吴土焙双目幽幽,慢慢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知道。”

吴朗低声道:“他发誓,便不会再找咱们麻烦了,不发誓,唐姑姑就要了他的命了。总而言之,咱们再不必为这老怪物费心了。”

吴土焙勉强一笑,点了点头。吴朗握住父亲手掌,只觉得他手心里凉津津的,全是冷汗。

只听大网之下,雪山老怪喘气声呼哧呼哧的,越来越响。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尽是咦咦、哦哦的惊奇之声。吴朗顺众人目光瞧去,不由得也张大嘴巴合拢不了。却见雪山老怪已经比常人大了三四倍,一件斗篷被他撑得跟背心一般,紧绷在身上,整个人便似一只无比巨大的癞蛤蟆。这形象又是可笑,又是可怖,

吴朗恼他半天不回答发不发誓,拍腿道:“妈呀,这么大的脬泡球,我是头一回见到。哪位伯伯叔叔见多识广,玩过这么大的脬泡球?”

吕洞宾、何仙姑、方升三人武功不凡,但是谁也不识得雪山老怪这是什么功夫。几人均想:这么长下去,岂不会爆开?

吴朗还想取笑,但见无人附和,想想无论如何胡说八道,都是无聊得很。

只听嗞嗞吸气声停下,雪山老怪身子停止长大。他慢慢转过头来,面具中一双眼睛红光闪闪,望着众人,似是一只择人而噬的怪物。

阿依古丽忽然叫道:“吉哥儿……”向儿子扑来。吴朗呆了一呆,阿依古丽双手伸出,紧紧捂住他双耳。吴朗只觉有嗤嗤之声隔着妈妈手掌钻进耳朵,细听却若有若无,耳孔疼得有若火烧。只见岛上的伯伯叔叔一个个表情怪异,显是痛苦不堪,相继摇摇而倒。有人躺在地上,四肢抽搐,有人翻滚挣扎。一个个如中魔怔,他眼光转回眼前,只见妈妈双耳、双眼、鼻孔,都淌出血来,弯弯曲曲的像是蚯蚓。

吴朗再胆大,也吓得魂飞天外。他反手抱住母亲,嘶声大叫:“妈妈!妈妈!”然而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这一刻电光石火般短暂又斗转星移般漫长,吴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地仿佛跟他开了个大大的玩笑,让他一下掉进一个虚空的梦里。要不然就是以前所有的一切都是虚空的,他此时掉进一个刚刚开始的现实中。

他跌跌撞撞向大网扑去,忽然之间,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变得一片漆黑,一丝亮光像闪电似的穿过脑海:妈妈原来知道老怪物的这一手功夫,她捂我耳朵,自己的命也不要了……胸中感激、愤怒、惊恐种种情绪纠结成一团,堵住咽喉口鼻,扑通一下,他跌在雪山老怪身上,昏死过去。

吴朗在一片无边的黑暗中,一丝知觉渐渐回体。猛然睁开眼睛,情不自禁哇哇大叫。只听一人呵呵笑道:“莫怕莫怕,你没事就好。”正是雪山老怪。他的金银面具不知何时已经脱落,露出狰狞丑陋的脸来,这张脸此时却散发着关切的神情,凝视着吴朗。

吴朗又是一声大叫,两手撑地,坐起身来,向后急挪数尺。往左右一看,不禁悲从中来,只见岛上的叔叔伯伯躺得满地都是,人人挣扎呻吟。连唐奇儿姑姑、方升师叔也口吐白沫,两眼翻白,显是都不省人事。

在一片躺倒的人之中,反而只有父亲显得高大,站在当地,却如同泥塑木雕,一动不能动。吴朗叫道:“爹爹,你没事么?”吴土焙两眼悲愤,却说不出话来。

雪山老怪呵呵笑道:“他已被我的神差大法定住了魂魄,老夫不让他动,他便不能动,老夫让他动,他才能动。方才老夫施展裂天吼神功,这死物反而没受伤害。”吴朗狠狠向雪山老怪瞪了一眼,雪山老怪兴致盎然,“老夫还有许多好玩的功夫,你想不想见识见识?”

吴朗只觉得胸口憋闷,一阵阵摇摇欲倒。他强吸一口气,定定心神,走到吴土焙身边,扶住吴土焙胳膊,轻声道:“爹爹,我不怕。你怕不怕?”

吴土焙眼神中迸出一层大欢喜,微微摇了摇头。

雪山老怪哼了一声:“好样儿的。”突然之间,吴土焙挥掌如风,啪的一声脆响,吴朗左脸上已经吃了爹爹一掌。

吴朗脱口道:“爹爹,你为什么打我?”

吴土焙目露痛苦,啪的一下,吴朗右脸又中一掌。这两掌力气好大,吴朗被打得眼冒金星,顿时明白过来,心底泛起一股凉气:老怪物的神差大法竟然如此可怕!张口骂道:“老怪物,你……”

雪山老怪笑道:“我怎么了?”

吴朗颓然而泣,摇头道:“骂你有什么用?我不骂你。”转身抱住妈妈,却见母亲进气多出气少,显是不行了。吴朗悲从中来,眼泪掉落,滴在妈妈脸上,扑簌有声。

阿依古丽双目渗血,嘴唇翕动,吴朗伏下身去,只听妈妈断断续续说道:“他……他不会杀你……你是……你是他……”

吴朗哭道:“儿子不想一个人活着,你好起来,好起来!”

阿依古丽道:“你……叫……叫他……他来……”

吴朗呆了一呆,摇头道:“妈妈,你不用求这个大恶人。你和爹爹都死了,儿子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我们一起死了倒好!”

雪山老怪赞道:“好骨气!阿依古丽,你看出我要施展裂天吼,宁愿自己被震死,也要保住你儿子性命,足见母亲情怀。唉!”慷慨感叹,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

吴朗暗暗发誓:我若不死,此生此世,定要叫你死得更惨!又悲不自胜:我若不死,这第一条便不可能了。老怪物非将我们杀光不可。忽而眼前一亮,只见雪山老怪身上仍缠裹着那条“天罗地网”,想起唐奇儿的话来:“只要一粒火星,哪怕您老人家是铜筋铁骨,也便灰飞烟灭。”心口不由得一阵紧张,强挤出一丝笑容:“老怪物,我妈妈有话对你说,你听不听?”

潘笑夫向前两步,在阿依古丽面前站定,慢慢道:“背叛老夫的人,老夫不容他活下去。你今日才死,已经太晚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是不是要我放过你的儿子?”

阿依古丽嘴唇嗫嚅,身上一阵阵发抖抽搐,像是说什么。潘笑夫眉头皱起,却也俯下身去,将耳朵凑近阿依古丽嘴边。

吴朗嘟哝道:“跟这样的老怪物,有什么好说?”放开妈妈,悄悄移步到一位老岛民身边,蹲下身去。那老岛民手中正有一个火折子,本待唐奇儿一声令下,便点燃“天罗地网”,却被潘笑夫裂天吼震得七窍流血,昏死不醒。天可怜见,他手中的火折子尚有一丝青烟,淡淡飘出。

吴朗心口咚咚狂跳,将那火折子取出,轻轻吹出红头,笼在袖里。他转头看一眼吴土焙,却见父亲的目光死死盯着雪山老怪,竟然没看到自己。吴朗咳嗽一声,含含糊糊道:“娘,你求他也没用。老怪物,你最好先杀了我……”来到雪山老怪身后,掉转火折子,慢慢向一根网线探去。

忽听雪山老怪道:“当真?这当真么?”蓦然转头望向吴朗,只见他两眼中异光散射,疙疙瘩瘩的一张脸扭曲得令人惊心动魄。

吴朗笑道:“当什么真?少爷跟你玩呢,你当真了吗?”

雪山老怪脸上筋肌震颤,显是激动异常。

吴朗心道:完啦!明知自己万万不是雪山老怪对手,但他岂是坐以待毙之人,左手虚握,笑道:“你看这是什么?”接着手掌一摊,引开雪山老怪目光,右手的火折子按向一根网线。

雪山老怪哈哈大笑:“不错,不错!果然!我明白啦,我明白啦!”与吴朗四目相对,状如疯癫。

吴朗心道:老怪物,你只要一见到少爷的眼睛,便乱七八糟,这是你自己该死。眼角余光瞥见火折子被小风吹得渐渐着亮,终于将那网线点着,心间便如战鼓猛撞,拍掌笑道:“你明白啦?你当真明白啦?”

雪山老怪忽然伸出双臂,将他紧紧搂住,欢声道:“明白了,明白了!老天,老天!咱们两个,今天才见!”

吴朗暗道:糟糕,老怪物临死拉我垫背,这是要和我一起炸得乱七八糟。可知此时除了同归于尽,再无良策可想,笑嘻嘻道:“咱们两个,今天才见,奶奶的,昨天我见到的不是人!

雪山老怪哈哈大笑,既不知危险来临,又不顾吴朗骂人。海潮哗哗轻响,伴着神仙岛民偶尔的呻吟声,此地此时已非人间。

吴朗只一心祈祷:快些炸,快些炸!与雪山老怪相拥而笑,眼角泪水长流。

雪山老怪忽道:“什么味道?”

吴朗道:“少爷给你准备些好菜,蛤蜊汤、清炖鱼,对啦,还有一道红烧老海龟,你老怪物最喜欢吃!”

雪山老怪喜道:“不错不错!”突然之间又叫道,“不对,起火啦!”扭头一瞧,身后一条火线已爬上衣角,想都不想,便反手一扯一甩,那片衣角连同起火数根网线一同离体飘出。

吴朗心念奇快,就势一推一顶,两人此时紧紧相拥,雪山老怪一不留神,哪想到提防,竟被他推得仰躺下去,压向火苗,惊道:“你做什么?”

吴朗恶狠狠道:“做红烧老海龟!”吴朗这会儿当真吃奶的力气外加撒尿的力气全使出来了,可惜雪山老怪毕竟武功太高,一念转过,反力立至,眼看他后背的数根网线连同火药海螺便要触到火苗上,只是再想要压低一分,却哪里能够?

雪山老怪叫道:“好娃娃,莫要胡闹,这玩笑要命!”

吴朗咬牙切齿道:“便是要你的命!”连推几下,均告无效,一口唾沫啐出,雪山老怪无法闪躲,被吐了一脸。便在此时,忽然之间,一条灰影从地上一跃而起,出手如风,连点雪山老怪后心数处大穴。接着伸足踢开地上火苗,从怀中取出一枚浸油火把,往那火苗上一引,火把顿时熊熊燃烧。

吴朗又惊又喜,看此人时,却见他满脸灰土,不辨相貌,但瞧情形年纪不小,问道:“是哪位伯伯,快放火烧死这个老怪物!”那老岛民一言不发,向吴朗走上两步,突然出手,吴朗手腕一紧,已被他擒住。

吴朗怒道:“你是谁?要做什么?”

那老岛民嘿嘿一笑,伸手在脸上一抹,哑着嗓子道:“你瞧瞧我是谁?”却见一张老脸白得几无人色,上面许多地方皮开肉绽,不是丁骄阳却是哪位?

丁骄阳昨夜从地牢中逃出,遭遇雪山老怪潘笑夫,幸亏大雨忽至,得以逃脱。后来白莲教徒忙于对付雪山老怪,倒给他帮了大忙,给他腾出时间来运动疗伤,顺便给闻人飘飘解除被制穴道。这岛上教徒人人将他视为叛贼,唯有闻人飘飘对其忠心无二,见到丁骄阳,那自然芳心可可唯命是从,“指点江山书生”艾风是死是活,两人毫不放在心上,计议下一步如何行事。

丁骄阳性情坚忍,平生最大梦想,便是当上教主。他知道唐赛儿在教中地位已是根深叶茂,武功又远胜自己,想夺回教主之位,那真是千难万阻。

两人在岛上无人处潜伏了半夜。这半夜间,闻人飘飘得以在心目中的“真命天子”身畔半依半偎窃窃私语,快乐得真是魂飞魄散。丁骄阳十几年地牢生涯,无人说话,此际与闻人飘飘大谈胸中抱负,那也是一大快事。不觉间天色大亮,稍顷日上三竿。闻人飘飘到岛坳里打晕一名教徒,抢到一些干粮,正与丁骄阳分食,忽听得岛东琴声传来,见岛上稍微强壮些的教徒纷纷集结,隐蔽向东。

丁骄阳悄悄擒到一名教徒,一问之下,顿觉良机送上门来,怕闻人飘飘体态惊人,命她隐蔽策应,自己穿上那名教徒的衣服,将脸上抹上海泥,混在众教徒之间。众教徒施展天罗地网阵时,丁骄阳亦十分卖力。将雪山老怪擒住之后,便想突然擒下唐奇儿为质,要挟众教徒听从自己命令,未料雪山老怪如此神通,困在网中,尤能施展裂天吼,丁骄阳一样被震得昏厥倒地。

不过他武功远胜其他白莲教徒,昏迷片刻,便即醒转。偷偷看见潘笑夫正与阿依古丽说话,当下屏息静气,伺机而动。及至看到吴朗推倒潘笑夫,此乃天赐良机,岂容错过,当下一跃而起,偷袭成功

此刻丁骄阳左擎火炬右擒吴朗,潘笑夫穴道被制,环视码头周遭,不过一个吴土焙木立当地,当真是“天地虽大,谁与争锋”,得意之下,哈哈大笑。笑声中一条肥硕身影奔至,正是闻人飘飘。

丁骄阳将吴朗向闻人飘飘一推,吴朗但觉被一团热烘烘的肉墙围住,已进了闻人飘飘臂弯。闻人飘飘被他一泡尿淋过头脸,对他下手岂会轻了,接过手来,对着他脸便是一掌,笑道:“小娃娃,落到姑奶奶手里,有你受的啦。”

吴朗眼睛被打得一时睁不开,却笑道:“好啊,你是不是要给少爷吃奶?”昨夜他撕烂闻人飘飘衣领,便发现她胸前一团触目惊心,印象深刻,这会儿假戏真做,往她胸前便拱。

闻人飘飘惊道:“作死!”

吴朗猛地一头,正撞在她脸上。

闻人飘飘顿时鼻血长流,骂道:“小畜生!”啪啪啪啪,左右开弓,连击吴朗数掌,吴朗直被她打得眼冒金星,接着又被死死夹回臂弯,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他脾气再犟,也落到欲哭无泪的地步。

丁骄阳道:“原来阁下便是‘一夫当关’潘笑夫。在下能在前辈手底下逃出,真是荣幸之至。”

潘笑夫哼了一声,不置一辞。

丁骄阳呵呵干笑数声,挠了挠头,叹道:“然而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前辈此时又成了丁某的阶下囚。方才唐奇儿给前辈两条路,在下不才,也想学学。前辈以为如何?”

潘笑夫仍是冷哼一声。他体形臃肿,穴道被点,斜卧在地,姿势难看,然而仍然威风凛凛。这等气象,却是与生俱来外加多年积养方得。丁骄阳看得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摇头一笑,说道:“这两条路呢,其中一条就是在下火把一扔,前辈被活活烧死炸死。第二条路么……”故意按住不说。

他等了足有一盏茶工夫,潘笑夫却连双眼都已闭上,丝毫不加理会。场中白莲教徒的呻吟声已十分稀落,有的是昏迷过去,有的却是没了气息。

丁骄阳越发艳羡:一夫当关,当真了得!他一吼之威便即如此,到时我取了他一身功力之后,岂不也像他这般神功盖世?咽口唾沫,说道:“哈哈,第二条路么,便是前辈将一身功力赠与在下,在下必将视前辈为再生父母,一生之中,好好赡养,决不让前辈渴死饿死。”心想到时一掌打死你,你便再不会渴死饿死了。

潘笑夫面上沉静,心中却焦急至极。他的裂天吼神功极为耗费内力,先前到了危急关头,这才不得已使出。经此一吼,没有七日,内力难以恢复。若非如此,方才也不会被吴朗推倒,更不会被丁骄阳点中穴道。

此时他强定心神,集运尚存的一丝内力,想要冲关解穴,哪知往昔充盈澎湃的丹田之气却缥缈无影,哪里能够冲关解穴?他一生经过多少大风大浪,经过多少劫后余生,却觉得哪次都没有眼下这般危险,心中一急,冷汗从额下冒出,强定心神,呵呵笑道:“老夫所练的功夫,名叫千佛神功。这门功夫能够练成,历经了千难万险。然而练成之后,却是博大精深。你想取老夫的功力,必须得先知道练功的法门。否则便是老夫将功力送给你,你也只会丹田爆裂,全身起火而死。”

丁骄阳只听得舌头都要吞下去,点头道:“不错不错。前辈此刻便将练功的法门告诉在下……晚辈、晚辈得前辈神功之后,必将前辈奉为再生父母,决不食言。”

潘笑夫哈哈一笑:“你年纪已经不小啦,何况资质糟糕,人品低劣,老夫要你这样的儿子何用?老夫的儿子,一定比你好了千倍万倍!不对,不是千倍万倍,是你根本就没法子比!”

吴朗眼睛好不容易睁开,却见潘笑夫的眼光似乎有意无间向自己看来,心想:哈,老怪物是一头疯老虎,丁骄阳是一只毒蝎子。这两人最好一场猛斗,一起死掉。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

吴土焙一家在神仙岛生活十余年,终究还是被雪山老怪寻来。岛上众人在唐奇儿的智计下,好不容易制服他,危急关头,白莲教叛逆丁骄阳坐收渔利,局面瞬时逆转。前有猛虎,后有饿狼,吴土焙一家能否化险为夷?雪山老怪对吴朗的奇异态度又究竟是何原因?请看下期《大风吟·离别卷(二)》!

 
王展飞,董绍华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8年第03期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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