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灰

更新时间:2009-03-28

那人佝偻着身子,怀抱一个大木匣,在玻璃门外晃一晃,轻轻敲了两下门。“进来吧!”许雅玟头也没抬,喊了一声。

电脑显示器挡住了她的半边脸;桌子上散放着一堆文件夹,一瓶盛开的百合花,一朵簇拥着一朵;还有一个造型复杂的琉璃摆件,似动非动,碰也碰不得。木匣子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放。许雅玟顺手掳一把,腾出一角,他放上去,肚子顶住,打开了盖子。“许总监,色样都在这里,麻烦您选一下。”他说。

许雅玟先冷冷睃了他一眼。稀疏油亮的头发梳向脑后,拢得很紧实,像油汗,其实是上了发泥,无非“杰士派”“施华蔻”之类;红白相间的丝质短袖T恤贴在肉上,也是汗津津的,印出两扇胸和一个微微鼓凸的肚子;红脸膛,下巴刮得那叫一个铁青;贼亮的眼珠子骨碌碌随着人的手势转,指哪儿打哪儿,说是精明也好,说是谦卑也好;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枚秤砣。许雅玟看着木匣子里的册页,一小块一小块裁好的地毯样品嵌在册页里,像一本影集,一时让人眼花。她用指尖一页一页轻轻往后翻,怕冷似的,那手指头,真像刚刚剥出来的小葱瓣,水灵灵的,脆生生的,且是娇嫩尊贵。“老迈,我可告诉你,颜色不颜色,其实不是最重要的。材质懂不懂!不会起球吧?”她突然问。

“不可能!”老迈下意识地轻抚一下胸,好像那里遭受惊吓,起了一丝隐痛。“许总监,您难道还不了解我吗……”许雅玟再是一睃,止住了他。

“还有工期!日程紧迫得很,你还要给我留下足够的时间来除臭。你不能让老板一走进他的办公室,就是一股子甲醛味儿。”许雅玟又道。

“了解,了解!您尽管放心——这么说,您挑中了哪一款?”见她犹豫着,说不出个所以,他出手往回翻了几页,“您看,这个颜色怎么样?”

标签上有三个黑色的小字:“相思灰”。一种介于灰和橙之间的颜色,冷中带暖,深浅相宜。“行吧,行吧!”许雅玟缩回手,啪地扣上了木匣子。说不清是那颜色,还是那三个闻所未闻、搭配得有些怪异的字眼,让她陡然生出了一股烦躁。

“那,我就不打扰您了!”老迈点点头,先后退了一步,返身走出去。身后传来许雅玟的声音:“帮我把门带上。”

“昆北”阳平声字“樵”的唱调(《长生殿·酒楼》【集贤宾】“姓字老樵渔”,776),该单字唱调的过腔是,其中的是第一节主调性过腔,是第二节级音性过腔,由此构成的即“主调+级音”两节型过腔。

“老迈”其实不姓迈,姓买,上上下下都只叫他“老迈”,稍不留神就叫成了“老卖”,他都照单全收。公司装修找他,购买办公用品找他,承包食堂也得找他,他注册的是“物流公司”,运输却又不是主业,他的业务广得很。许雅玟站起来,把柜式空调机换到“送风”档。老迈已经下楼了,隔着窗玻璃,她看见他单手拉开皮卡车门,把那个木匣子往里一扔,刚才还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夹在腋下,一转眼就变成垃圾了。车子也是油迹斑斑的,出来跑,他永远开着这台车,她知道他有不只一台“大奔”。

过了一刻,许雅玟走出去。朝南的那间大会议室正在改建成一大一小的套间,框架已经出来了。迎面一股刺鼻的天那水气味,地上满是胶合板碎片和木屑。工人们都停下来,瞪大眼睛看着她。她摆摆手,连忙退出来。后勤中心主任早已尾随在她身后:“许总监……”

“没事,我就是看看。”她说,“老板台和皮椅、书柜那些都订做好了吧?”

经济全球化的背景下,发展绿色金融是顺应国际金融市场发展趋势、推动世界各国经济可持续发展的重要要求。绿色金融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它更强调人类社会的生存环境利益,它将对环境保护和对资源的有效利用程度作为计量其活动成效的标准之一,通过自身活动引导各经济主体注重自然生态平衡。它讲求金融活动与环境保护、生态平衡的协调发展,最终实现经济社会的可持续发展。

“订好了,就是您挑的,胡桃色那款,整套的实木基材、酸枝木皮,随时可以送货安装。”

“你再去买几套精装港版、台版的管理书籍——书柜来了,也不能让它空着。”

那个经理站着不动,面露难色:“不知道哪里能买到港版或者台版书,网上好像没有……”

“找老迈,他有的是办法。”

新总裁下个月初入职。原来的那个总裁离开之前,小道消息就已经传开了。许雅玟是最早知道内幕的少数几个人之一,把会议室改成新的总裁办公室,也是她向暂时主持日常工作的技术副总裁提议的。坊间有说法,风水会影响到一个人的业绩乃至官运,让新来的总裁沿用旧办公室,不是晦气吗。这可是一件大事。就算是她对新总裁的一个“表态”吧,不管他到时候是否任命她继续做这个总监。

转了一圈回来,许雅玟隔着窗玻璃又看见老迈的那台皮卡开进来,正往停车坪上倒。这不知道又是要去哪个部门,真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她忍不住想笑。条件反射般地,她嗅到一股汗味——也说不上厌恶,也说不上有什么别的感觉,就是觉得鼻孔里、周身传过来了一种熟悉。老迈停好车跳下来,这回怀里夹着的是一个旧公文包,惶惶然踅进了隔壁的辅楼里。等到许雅玟下班时去开自己的车,停车坪上已经不见了那台皮卡。

到了家门口,许雅玟刚拿出钥匙,妈已经听到动静把门打开了。“弢弢接回来了吧?”她问,一边踢掉高跟鞋,把包包扔在鞋柜上。

“接回来了。在他的的房间里,玩积木呢。”

三居室的房子,妈每天要做无数遍卫生,长此以往,妈早晚要得强迫症。她劝也劝不了,索性就由着她。妈撑着扶手在沙发上慢慢坐下,不说话,眼睛追着她,露出习惯性的疲倦和担忧。妈担忧她的身体总是睡眠不足,担忧她的工作忽上忽下没个准星,担忧她对弢弢忽而严苛忽而大撒把。她知道妈最大的担忧是什么。她离婚都快一年了,对弢弢她一直瞒着,对外人也一直瞒着,这一点妈很不赞成。“我总不能逢人就说,我离婚了。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再说,关别人什么事!——弢弢,等他再长大一些再说吧。”

“总之,瞒是瞒不了的。”妈说,一句话就概括了她。

但是她确信公司里的人都还不知道。不是因为她刻意隐瞒,是没有人爱管这个闲事。公司以外就更不用说,就连楼上楼下偶尔碰面的邻居,谁认识谁!老迈呢?他会不会早就知道了?她蓦地想到这个问题,身上一凛。这个人一直令她琢磨不透,他的眼睛里永远只有唯唯诺诺的讨好和退让,但冷不防漏过来的一瞥,却让人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不安。

他们第一次打交道还是两年前,许雅玟经手采购一批桶装食用油,用作公司新产品促销的赠品——那天,老迈带着一堆样品、说明书、价格表和合同书,在洽谈室等了她半个小时。文员推开门,许雅玟款款走进来,老迈站起身,微微一惊,恰到好处地表达出了一丝惊艳。她还隐约记得,当时穿的是蓝色贴布装饰的超薄西装套装,内佩V领白衬衫,脚上是一双浅金色半跟鞋,其实都是她的日常妆扮——从“准”职业装里透出的一线轻奢和用心,有女人的天性,又有“高管”的严谨。她不坐,只在那一堆样品前逡巡;老迈也不敢坐下,耳畔灌满了她的高跟鞋在地板上踩踏的声音,一步一响,像是敲下的一个个问号。他向她介绍着他的公司实力、所擅长的项目等等,她一副爱听不听的样子,有些心不在焉,却总能准确地捕捉到他的每一处停顿和犹疑。乍暖还寒的天气,他的额头却早已汗涔涔的,涨红了脸。

“好吧,”她说,一转身出了门。

这初次的一笔业务,或称“合作”,原本可以是完美无憾的,却因为公司新产品投放环节出了问题,差点让许雅玟倒了一场血霉。事情其实不能怪她,原来定好了,在当年“五一”小长假期间,公司有一批新产品正式上市投放,却因故推迟到了国庆节。到了九月中旬,促销海报已经铺天盖地贴出去了,有驻外销售分公司突然向本部反馈:促销抽奖活动所用的奖品——桶装食用油已过了保质期,一旦发放给了消费者,势必会带来一场公关危机,不仅对新产品不能起到促销的作用,还可能对公司品牌造成极大的伤害。事关重大,时任总裁人在外地,他打电话给许雅玟,责成她追查事件责任人,清查在礼品采购环节中是否存在违纪违规现象,同时命令她不惜一切代价,在第一时间把同品牌的合格食用油运往各地销售点,所有损失由责任人承担,否则将追究其法律责任。

“好吧”是什么意思?他先前的那些口舌都是白费工夫吗?老迈还在兀自咂摸,许雅玟返身看着他:“别傻愣着了!你到我的办公室来拿份合同——合同文本要用我们公司的。”

英国体育课程目标设置,课程标准中提出了应该在精神、道德、社会、文化和技能方面促进学生学习和发展。俄罗斯体育课程目标设置,注重培养学生的终身体育习惯、生命活动技能、提高身体素质、懂得发展体力和锻炼的意义,掌握相应的体育与健康知识等。新西兰体育课程目标设置,基本指向了青少年的自信、良好人际关系、积极参与活动、终身学习,并将社会批判。

老迈迟迟疑疑地跟在她后面,进了她的独立办公室。比起老迈的合同细则,有几个关键地方,供货方式、运输费用承担等,都有些出入,很明显是店大欺客呀,老迈在心里叫苦不迭,也只能接受下来。临出门,老迈拿出准备好的一张友谊商城的购物卡,轻轻地放在她的办公桌上。

“你这是干什么?!”她扫一眼购物卡,厉声道。

他反倒从容起来。“初次见面,就算是交个朋友,如何?”他伸出手,手背上毛茸茸的,好像是对脑袋上的稀疏勉强做出的一点补偿。她迟疑了一下,伸出手,用五个冰冷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

“请不必在意,没别的意思,给小孩子买个玩具吧。”他又说。

随着现代化城市建设的深入推进,反季节种植技术在园林绿化施工中的应用也越来越广泛,为有效保障园林的施工质量,下文从苗木选择、栽植技术以及施工工艺等多个方面分析反季节种植在园林绿化种植中的技术要点。

再推让下去未免有点小题大做,而且非常非常之多余,她一下子变得被动起来。老迈已经大踏步走出去了。

今年是中国石油兰州石化建成投产60周年。从生产出新中国第一批汽煤柴油和丁苯橡胶到打造中国西部重要的炼化生产基地,60年来,兰州石化穿越风云、砥砺前行,为国民经济和国防建设做出了重要贡献,无愧于“共和国长子”、新中国“石化工业的摇篮”的称号。

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2014年发布的《关于已使用化妆品原料名称目录的公告》、CTFA和中国香化协会2010年版的《国际化妆品原料标准中文名称目录》都将可溶性蛋白多糖作为化妆品原料,未见它外用不安全的报道。

这简直就是不讲理,这简直就是混账!“事件”的第一责任人就是她许雅玟,供货商是她挑选的,合同是她签订的,她违纪违规了吗?她吃回扣了吗?那个总裁又没瞎,又没得失忆症——现在是几月份?她以最低价格采购食用油、为公司节省下一大笔费用,供应商履行合同将货物运往各地销售点,又是几月份?掐头去尾也有大半年了!责成她!这简直就是公然推脱责任,这简直就是欺负人,明目张胆地欺负一个女人。现在,过了保质期,倒要拿她治罪!用“法律”唬人!可是,她多少有点心虚。真不该收下他的那张购物卡,真要细究起来,她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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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静了片刻,她操起电话打给老迈:“请你马上、立刻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几分钟后,老迈来了,气喘吁吁坐在她对面。他消息灵通着呢,已经听说了这件事。听说了更好,免得她再废什么话。

“现在的问题是加紧调集货源,保证‘十一’前送到位。追究谁的责任,于事无补。”老迈说,语气很冷静。

“于事无补?于事无补就可以不追究了吗?谁承担损失?”许雅玟失态了,浑身都是愤怒和焦躁,把在总裁那边受的窝囊气一股脑往他身上发泄。她必须在气势上先压住他。“老迈我问你,食用油的保质期是几年?”

“好说、好说……你去忙吧!我走了。”他挥一下手,神情里透着一丝从未流露过的体恤和温厚。

“在辅楼。要不,先看看您的办公室?”

最后,第一次,她主动伸出了手,“纤纤玉手”。“我想,你很明白,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不是吗?”论口才,她可是专业级别的,“你亏本了,受累了。就用那句话安慰自己吧,怎么说来着?——风物长宜放眼量,你争取做一个战略合作商,继续努力!好不好?”

“战略合作,战略合作。”老迈说,苦笑一下。

这件事,原本可能惊天动地,最后竟这样有惊无险地和平度过。许雅玟不清楚老迈那边具体损失了多少钱,他能扛住,大致也说明了他的实力。就算他为维护“客情关系”做出的牺牲吧,他肯定也有他自己的盘算。好在,随后的业务往来中,老迈从未表现出有什么“特殊”之处,否则,她要拒绝他,他是连她的面也见不到的。现在回想起来,她想到的是老迈送给她购物卡时说过的那句话——“没别的意思,给小孩子买个玩具吧。”——语气里的那份熟稔,明了,还有一点点敬而远之的友善,倒让她有些拿捏不准了,至少,他清楚地知道她有一个学龄前小孩……

妈从沙发上站起来,手里拿着老花镜和她订的那份《环球时报》,一边往她自己的房间走,一边对她说:“米淘过了,放在电饭锅里;菜洗好了,肉也解冻了。——你多放点黑木耳给弢弢吃吧,别让他老吃肉。”

“好,好,我马上就去,您先去歇着吧!”

任意一个恒定电流的闭合回路都会在周围空间中产生一个稳定的磁场分布。磁场的大小和方向可以通过毕奥-萨伐尔定律计算:

妈晚上只喝一小碗玉米糁子粥,雷打不动,已经提前吃过了。父亲前些年在一场车祸中去世,打那时起妈就开始吃斋,见到肉类就泛恶心。从冰箱里拿出肉来帮她提前解冻,已经是妈的最大限度了。有时候,她有点后悔答应把妈接过来,不是她想逃避尽这份孝道,妈其实也没有给她增添多少麻烦,反倒是帮了她不少忙,帮她接送弢弢——虽说幼儿园的校车一直开到楼下,也得有人接送;帮她做卫生,洗菜等等。真正的原因她不敢想,更不敢说出口,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排拒——她的“私人空间”,一个单身女人的私人空间,就连亲妈的介入都已经容不下了。她又想,妈真的需要她吗?她这样日复一日早出晚归,母女俩坐下来说话的机会并不多,妈也不爱说话,偶尔说句话,见树不见林的,只堵得她无言以对。比方说,妈一直放不下弢弢的爸爸,那个想起来就令她气闷的男人。多么温良的一个人呀,多么谦和的一个人呀,多么矜持的一个人呀。连“矜持”都来了!妈不愧做了多年小学语文教师,词汇量比她丰富一万倍,她这辈子都望尘莫及。“妈,您怎么不说,他是一个三脚踢不出屁来的人;您怎么不说,他是一个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人;您怎么不说,他是一个只知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坐井观天、小富即安、不思进取的人;您怎么不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他又为自己的老婆孩子做了哪些努力、做了哪些争取?”她一口气说完,混搭了成语、俚语、俗语,让妈也见识一下,她的女儿在冥冥之中对她的遗传基因做出了怎样活学活用的继承。她的眼睛因为一种不屈的表达而湿润了,但是决没有酸楚,没有!妈肯定又会替那个人辩解:他是个书生气很重的人,当初可是你自己看上的,你让他为了一点点名和利,去跟别人勾心斗角,殚精竭虑,他不愿意呀!他做不到呀!你就是太强势了,才会落得今天这样。但是妈没有这么说。妈闭上嘴,什么都不说,也不看她。妈当然不能替她生活,替她判断。重点是,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妈还是那个妈。还好,那个人和她离婚后就去了别的城市,他唯一做对的一件事,是在弢弢的抚养权问题上没有和她有丝毫的争执,那说明他总算还有一点自知之明,说是自惭形秽也成立。从那以后,每当她在影视剧里看到,那些离了婚却还管前岳母一口一个“妈”地叫着的男人,就有一种立刻要呕吐了的感觉,恨不得上去打他们一耳光。她生你了吗?她养你了吗?说到底,这是一种肉麻,一种矫饰,一种最大的虚伪,试图以此掩盖已然告终的婚姻里的各种肮脏,苟且,破败,不堪。她可不愿见到,有一天,那人面带一丝屈尊纡贵的表情,对着妈瞒天过海叫一声“妈”,哪怕妈多么享受这个已经八竿子打不着了的称谓。

开幕那天,由许雅玟主导,安排了一个小小的入场仪式,当是给李国泰一个“秀场”的机会,炫一下他的行头吧!在礼堂前面的广场上,从当地请来的农家醒狮队粉墨登场,在繁密的锣鼓声中,他们表演了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南拳开桩”。李国泰当然是正装,正装和正装不一样,要看品牌,还要看产地——质地就不说了;除许雅玟之外,五个男性管委会成员全都着正装,一列黑压压的“西服男”穿过列队鼓掌的人群,制造出了一阵略带滑稽的庄严。也许,除了许雅玟,没有多少人能够分辨出那点滑稽,他们的眼里只有庄严。作为管委会成员——“走秀”队伍里唯一的女性,许雅玟穿了一套粉色双排扣小西装,胸口配的那条深色流苏巾,既是她对男人们浑然一体的黑色的倾力超拔,又是与他们降格以求的勾连呼应;脚上一双高高在上的“恨天高”拼色尖头方口皮鞋,则舍生取义地强调着女人的特权,美丽和优雅的特权。李国泰迅速地、从头到脚看了她一眼。他的脸色照常是紧绷着的,凝重,自矜,但是眼光却未及掩饰,于锐利、稠密中,仿佛含了一股浓浓的气息。许雅玟立刻捕捉到了。

“算了。”妈淡淡地说,没有停手。

上午,老迈又来了。他照例在外面踱两步,敲一下玻璃门。“进来。”许雅玟说。老迈推开门,站在原地没动,“许总监,总裁室装修好了,请您去看一下,有没有需要修补和改进的地方。”

许雅玟跟着他刚出门,楼下的前台文员打来了电话:“许总监,新来的李国泰总裁到了,马上就上楼来。”

“啊?李总裁来了?就他一个人吗?”许雅玟问。

“是的。李总裁可能只是先来看看,他说不用通知大家,他自己随意走一走。”

尽管布拉姆·斯托克在小说中并未直接指出书中的任何一位女性角色是“新女性”,但事实上,书中被德古拉公爵诱惑并改造的三个吸血鬼女人和露西在颠覆性角色这一点上正是“新女性”的化身。正如学者森夫所说,“斯托克将书中用象征邪恶的吸血鬼形象作为对经常与新女性联系在一起的性自由和性别颠覆的回应。”在斯托克笔下,德古拉公爵成为维多利亚时期传统女性和“新女性”之间的媒介,德古拉通过血液传播将“家庭天使”改造为大胆表露性欲的“新女性”。

“知道了。”许雅玟挂了电话,看一眼老迈,一时竟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

80例患者经超声心动图检查结果显示EKG与典型ST段抬56例,EKG表现正常2例,完全性左束支传导阻滞3例,非ST段抬高的患者且有轻微的ST-T变化7例,金标准数据显示为61例、4例、5例、10例。与金标准相比,80例患者经超声心动图检查结果显示,灵敏度为85.00%,特异度为0.00%,准确率为85.00%。见表1所示。

“正好呀,顺便带他看看他的新办公室。”老迈试着建议道。

年会地点选在了省内一个刚刚开业不久的度假村,有这样的“大公司”来帮衬,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价格自然打了个大大的折扣;会场布置、会议日程、一干人的衣食住行这些,许雅玟只牵头,手下的人自会安置停当。她只交代了一件事:所有管委会成员住单间,李国泰总裁住套房,“让他们把最好的套房留出来,什么‘总统套房’之类的。”她吩咐。其余中层干部则是两人一间的标准间。

联系方式:办公室(010-58122965),刘昱欣(18618332904),王一岚(13167579442)。

“所有的摆放都已经就位了,您放心!”老迈说,“那……我就不去了?”

2018年开年之初,房地产企业陷入集体焦虑。2017年11月龙头房企万科在月度经营数据电话会议上,预计2018年将是房地产的小年,2018年房地产销售可能会出现整体性的下降,销售面积和销售金额双降。2018年将是房地产“小年”引发业内讨论。

“好吧,等正式验收完毕,我马上就让他们给你开‘工单’,你拿发票来报账。”

“一般来说,是三年。”他喃喃道,仍然不急不躁,脸上笑着,口气非常平和,“说实在话,你知道——我们只能确保产品在保质期内。三年,是从产品的生产日期算起的。这批食用油在各销售点存放了半年多,我订货时远远没过保质期的。不过,算了,您通知他们原地销毁掉吧,我想办法把新货品快运给他们。你放心,所有损失由我来承担。”

许雅玟返身回屋,慌乱中也不知道该拿点什么在手上,顿了顿,抓起放在办公桌上的包包,拿出化妆盒,飞快地、悄悄地补了一下脸上的淡妆。

推门出来,李国泰已经到了。办公区的员工们抬起头,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大多数人并不认识这个理着平头的中年男人。许雅玟迎上去:“李总……”

李国泰停下脚步,转过了头。雪白的衬衫,黑色收身西裤,皮鞋和头发锃亮。

“我是许雅玟,行政人事部的。”

网络行为去抑制化是因网络自身特性引起的,是构建网络虚拟社会生活的基本单元,有网络就会产生网络行为去抑制化,是不可能消除的。网络行为去抑制化也并非全是消极的,也有它积极的一面,关键是我们怎么对待,才能扬长避短,为我所用。因此,如何把握、引导,使网络行为去抑制化朝着人才培养目标所预期的方向发展,使之成为大学生健康成长的网络空间,政府起着至关重要的引导、监管和教育的作用,同时大学生的网络行为又会促使政府进行政策调整,并最终促进政府和大学生之间走向合作的网络民主成为可能。我们认为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去努力。

“唔,唔。你好!”他握了握她伸出的手。“生产部在哪里?”

她的眼睛死死盯住他,仿佛听不懂他说的话,或者担心他一不小心就会遁入地板、溜之大吉。他也望着她,搓一下手,再是无奈地、大度地笑了笑。是啊,钱,钱的问题一解决,什么都好说,老迈一个字都没有提起当初订下的合同条款,主动答应承担损失,许雅玟心里略略平定了一些。她突然觉出了自己的促狭,转念一想,他反正是个生意人,做生意嘛,总是有亏有赚,他肯定不是第一次亏钱。好吧,他还有很多业务有求于她,他早晚有办法找补回去的。

李国泰微微点一下头,始终板着脸。许雅玟踩着小碎步,脚后跟暗暗使劲,带住步子,控制好鞋跟的声音。推开玻璃门,进去,先是“总秘”的办公台,右侧再是一道“樱桃木”的大门,敞开着,许雅玟守在门边,等李国泰慢腾腾走进去。老板桌,皮椅,书柜,都与大门同色,构成浑然一体的空间感;还有“相思灰”,是的,“相思灰”色的地毯,似一抹烟霞,在决不起眼中,在低处,温暖、安静、轻盈地托起整个房间的色调和布局。墙角有一只藤编的花篮,盛了半篮子新鲜的柚子皮,用于吸味儿;书柜里煌煌一列港版线装书,在正中间,且立了一个水晶相框,镶嵌着李国泰的高清大幅“工作照”:他的衣领处缀着一小束胸花,仰着头,目光炯炯,正在一个什么会议的讲台上慷慨陈词——显然是从网络上下载的。李国泰顺手操起相框,挑剔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长相,再放回去,正一正位置。一定也是拜老迈所赐,在小茶水间里的台子上,临时摆放了一只香炉,一缕淡淡的香烟袅袅上升——那不是普通的檀香或者沉香,而是真正的“高香”,为“新居”祈福,保佑主人平安,健康,步步高升——已经快要燃尽、完成它的使命了,许雅玟想要找一样东西,垃圾桶或者什么,清理一下香灰,李国泰看穿她的意图,用手势果断止住她。他的脸上放出了光,显然,这一切都十分地投合了他的心意。

接下来,李国泰主动邀请许雅玟和他一道,去各个部门都走了一遭。一看那阵势,大家都猜到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新任总裁。“他们是老相识吗?”有人悄悄议论着。“什么老相识,说不定是老相好呢!”嘴贫的人抢着说,并不担心被告黑状。这年头,开这样的玩笑已经不是玩笑了,更像是一种恭维。许雅玟脚下的鞋跟渐渐清脆、响亮起来。看完一圈,在主楼的门前,李国泰摇一摇手指头,算是告辞。他的脸上仍然察觉不到一丝笑意,但是显然比先前柔和了许多。

晚上刚回到家里,老迈的电话打来了:“许总监,抱歉下午一直没顾上给您去电话……装修、布置得还行吗?要是有什么需要改进的,请告诉我,这几天我抓紧搞好。”

“还行。就这样吧,不必再加什么了。”许雅玟冷冷道,马上把电话挂了。她一向极其讨厌在家里接电话谈公事,今天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好心情,一下子就给冲淡了。还有,他这是什么意思?是来邀功的吗?她决不能助涨他。

到李国泰正式上任的那一天,公司所有中层以上干部齐聚会议中心,许雅玟主持会议。她宣读了集团签发的关于新总裁的任命文件,在齐刷刷的掌声中,李国泰登台亮相。所有人都期待的那个时刻并未到来——新总裁没有依循惯例接着任命各部门负责人名单,简短的“就职演说”之后,他宣布:一切维持现状,除特殊情况外,所有人事关系暂时冻结、只出不进。原定一个半小时的会议,十五分钟就结束了。许雅玟心里有些忐忑。毕竟,这将决定她能不能继续保住这个六位数的年薪。她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想,要不要给老迈打个电话?他神通广大,对这件事会有什么看法?终于还是没有打。公司里的人尚且摸不着头脑,量他一个小小的商人,巴着一家大公司混口饭吃,能有什么洞见。

但是,她还是有些坐立不安。她渐渐明白,她需要的不是什么“洞见”,而只是一双耳朵,能够倾听她,让她说点什么——随便说点什么都行。

这样的局面一直延宕了好几个月,李国泰一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很少见到他来公司,主楼前面的那个停车坪上,专为他设了一个车位,标有他的车牌号,常常空着,也没有人敢贸然停上去。突然有一天,他召集公司“最高领导层”——管委会成员,宣布下个月初召开“年终总结计划大会暨公司未来三年规划高峰论坛”。“许雅玟,”他在会上直呼其名,“筹备组就交给你了,你尽快做一个策划方案出来。”

“没问题,请李总放心!”许雅玟毕恭毕敬答道。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听着。这就是“江湖”,“老大”的绝对权威不可动摇。长条会议桌前,李国泰端坐上首,头发短齐发根,头皮历历可见;鼻梁上架着一副“万宝龙”无框眼镜,过滤了眼角的鱼尾纹和眼睛里的表情;西装、衬衣、鞋袜也都是绝对的名牌货——你瞧,这从头到尾一丝不苟的“包装”,透着威严和慎密,也可能是因为打小做惯了穷孩子,必定要从现在开始一寸一寸往回找补。反倒是那些“富二代”“富三代”,行头邋遢,举止狂放,无须在衣着上过度修饰自己。许雅玟心里一动,有一种喜悦,又有一种慰藉,好似突然间窥见了一个“圈子”,或者干脆就是,秘密地缔结了一个不言自明的同盟。

现在,事情来了。她最不怕的就是做事。

“嗯,好!这样最好!——没有什么问题吧?”

等她和儿子吃完饭,妈走出来,收拾碗筷去厨房。许雅玟连忙站起来:“妈,您去歇着,我来,我来。”

晚上是自助餐。许雅玟捡了几样吃食和几只水果,盛一碗白粥,手端餐盘在餐厅正当中驻足了片刻。在纷乱中,自有一种看不见的秩序,那是日常的小团体、小圈子划定的一道道边界,只有李国泰,超脱了这一切,却又显出落寞,一个人守着一张小圆桌悄然咀嚼。她不再犹豫,走过去,轻轻拖开他对面的那把椅子,大大方方坐下来。“李总,您好!”

李国泰嘴里含了食物,欠一下身子,先“唔”了一声,喝下一口汤,这才腾出口腔:“明天的议程都安排好了吗?”用的是主席台上的语气,绷着,端着。

“安排好了。”

“我看,晚上也没什么事情,加一场分组讨论会吧,大家对上午的报告有什么想法和意见,都可以敞开谈谈。”

许雅玟站起身,“好,我这就去……”

“先吃饭,先吃饭。”他按一下手,“吃完饭也来得及,八点开始吧。”

他倒是体谅。这下挨骂的人是她了——多少人只等着吃完饭去“娱乐”,麻将搭子都约好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度假村”,可不就是个娱乐圣地。骂就骂吧,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们,就当加个班,也不为过。她是一定要“坚定地与领导保持一致”的。许雅玟瞄了一眼他的餐盘,鸡骨头,鱼骨头,还有两只巨大的生蚝壳,积起了一小堆。她连忙收回目光。

“年会安排得不错,”停了一下,李国泰又说。也许只是为了找点话说。

“谢谢!我们筹备组还要继续努力!”她条件反射般答道。把功劳归于团队,不贪功,不自大——这算是在“赔小心”吗?

“唔。”他说。

还是太“隔”,这真让人气馁。隔着的不只是一种陌生,或者单纯的上下级关系,还有——对,还有性别。两个年龄相当的男女,反倒是,举手投足间都有障碍。——或者,她是不是太敏感了?她是不是太刻意了?突然之间,她莫名其妙地想起一件事:她这辈子受到的最大的辱骂,来自前夫的妹妹——那个开网店的无知女人。那时,他们分居了一段时间,没有换来各自的冷静和回心转意,关系反倒越发地紧张了。一天上午,他妹妹打来了一个电话,开口没叫她“嫂子”,叫她“老许”,粗喉咙大嗓门地,没说几句话就开始了对她的讨伐,说她假模假式、无病呻吟,说她一直骑在她哥哥头上拉屎拉尿。许雅玟勃然大怒,强忍着好言警告她:“请你放尊重一些,不要什么都学不好,只学会了泼妇骂街。”对方又岂能饶过许雅玟!她的话语像一枚枚钢针从电话射出来:“我看你是装逼装出了月经失调吧?欠操的货!欠操的货!欠操的货!”她连说三遍,立刻把电话挂断,不给她回骂的机会。前夫当时并不在场,她确信他并不知情。无处发泄的许雅玟砸碎了家里一套昂贵的紫砂茶具,依然没有消去心头之辱——就算这时候突然回想起来,她依然能够体会到从内到外火辣辣的痛。只有女人辱骂女人,才有如此入骨的、一剑封喉的效果。

李国泰已经吃完了。许雅玟赶紧一口喝完碗里的白粥,打理一下圆桌。李国泰开始慢条斯理地剥一只橙子。洗干净的橙子泛着上好的金黄色,皮质像是打了腊,圆滚滚的,一只在握,他揉捏一下,转一转,仿佛找不到下手处,一横心用上了指甲,抠开一个缺口,汁水立刻滋出来,像带了小气泡,手上,不只手上,脸上、身上似乎也有了一种黏糊糊的感觉,看着的人也是,浑身起了一种黏糊糊的感觉。终于撕下一小块皮,却不能一贯到底,只好重新再抠,这次好像容易了许多。那枚橙子,此刻早已不成形状,黄色的橙肉上布满的经络,成了一种泛着绿光的白色,有点脏——她必须承认,它有点脏。“我去找把水果刀来吧。”许雅玟说。“不用!”李国泰断然道。他不相信用他的手指头就对付不了它。终于剥完了;那些经络,能撕掉的也都尽可能地撕掉了。李国泰一掰两半,一半递给许雅玟,另一半已经塞进嘴里大嚼特嚼起来。

许雅玟含进嘴里,咬一口,舌尖上首先尝到的不是甜,也不是酸,而是一种腥、咸、辣,身上起了一阵微微的颤栗和炙热。

晚上的分组讨论会一直开到很晚。李国泰背着手,悄无声息地在各个小组间穿梭,所有的人都处在焦躁中。到了十一点钟,李国泰隔着门窗朝许雅玟点头示意,她走出来,两个人耳语几句,许雅玟返身回去向大家宣布:“今晚的讨论就到这里吧!”灯火通明的会场里掠过一片低沉浑浊的喧哗,像一阵喑哑的风,从地毯上升腾。大家站起来,如释重负。许雅玟第一个走出去,李国泰已经不见了踪迹。

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许雅玟立刻冲向浴室,把淋浴的水量放到最大,冲了一遍又一遍,身上还是有一种黏稠感。灯光微暗,让原本宽大的房间现出逼仄。她飞快地吹干头发,涂上晚霜,换了一套休闲装,整整齐齐穿戴好,疾步走了出去。

球型的地灯在矮树丛中,在铁栅栏旁,远远近近、这儿那儿地若隐若现,圈定出这个暴发户般的度假村自成一格的范围;远处是墨黑的山影;从一处泛着天光的水泊里传来断续的蛙鸣。真香。树叶的香、草叶的香、泥土的香、业已结籽的野果的香,最后,当然是花香,四季桂、白兰花、鸳鸯藤,所有的香味在夜色中交织混杂,浓烈而馥郁,像是要把在白天,在阳光下被人忽略的隐秘气息全部倾吐出来。一条明晃晃的沙土路通往一小片竹林,竹林旁边的露天茶室空无一人,在昏暗中仿佛突然被遗弃了。迎面走过来一个身穿制服的保安,手持一根短短的电棍,冷不防脚后跟一磕,朝她敬一个礼。她急忙点了点头,像是受到了一丝惊吓,返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些人,那些开会的人都在干什么?她应该约几个伴一起出来走走的。不对,她的身边不能再多哪怕一个人,让他或她,用废话,用虚伪的表情,用夸大的动作,撕裂这淳美芬芳的夜色。她的腿有些发软,有微风掠过,便觉身上竟麻上了一层细汗。

蓦地,她看到一个身影,就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动不动,手里的香烟头发出一线猩红的微光。原来他抽烟!她从没见到过李国泰抽烟。许雅玟马上镇定下来,她远远喊了一声:“李总裁,您好!”一边迎了过去。

李国泰慢慢转过身,也是一身休闲装扮,灰衣灰裤——不是“相思灰”,是滞重的铅灰,脚蹬一双白色便鞋。他扔掉烟屁股,用鞋底碾灭。

“空气真好!”他看了她一眼,又看一眼空茫的暗处。

“是啊,在市区里,享受不到这样的环境呢!”

“不错!真不错!”

总算没有谈工作。那就谈谈天气吧。那就谈谈空气吧。难道还能谈家常、谈人生?

“你是哪里人?”他突然发问。

“湖北的,湖北麻城。”

“唔,知道,听说过。”他点点头,“哪个学校毕业的?”

“武大,历史系。”说完,她多了一嘴:“我们那时候读的可是‘扩招’之前的武大,现在的武大,嘁……”但是话还没说完她就后悔了。她熟知他的简历,他的“初始学历”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专科类学校。英雄不问出处,她的嘴真贱,跟他说什么“扩招”不“扩招”!

不觉间他们肩并肩往前走了好一段路。他停下来,她马上也跟着停了下来。潮气升上来了,脚下的地灯愈发明亮。今夜更深露重,今夜——落花成冢。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回去了!”他说。“好。”她说。

他们的房间在同一个楼层。一上楼梯,许雅玟便沿着铺了地毯的长走廊快步地、无声地走到自己的房门前,再也没有回一下头。

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回家,这段时间可是苦了妈。下午,许雅玟早早打回电话:“妈,晚上不要准备饭菜了,我们出去吃,你和弢弢在家等着我,我一下班就回去接你们。”妈答应一声,什么也没说,就挂了电话。一进家门,妈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手里捧着今天早上新送来的《环球时报》。她一看就知道,妈已经吃过她的玉米糁子了。

“你带弢弢去吧,我不去了。”妈抬头看着她,有点可怜巴巴地说,知道她肯定又要不高兴。

“妈,您这是何苦呢!我跟您说过多少次了,酒店里有素餐,您想吃什么都行,我让他们专门给您做!您吃什么我吃什么,我陪您吃斋,好不好!”她一口气数落完。

“我什么也不想吃。”妈埋下头,轻轻抖一下手里的报纸,淡淡地说。

“好吧。”她说。“弢弢呢?弢弢——弢弢——”一把推开了儿童房的门。弢弢坐在他的小桌前,两只小手并拢,夹在膝盖间,大睁着眼睛望着她。桌上是他刚刚画好的图画。她看了一眼,再看一眼:三根黑色的竖线,代表头发;并排两个圆圈,是眼镜;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连着一个更小的圆圈,代表鼻子和嘴巴;然后是拖得长长的手臂和长长的腿,弯弯曲曲像几根螃蟹爪子。旁边写了两个歪歪斜斜的字:爸爸。许雅玟没好气地丢回到桌子上。“谁教你画的?”

弢弢看着她,不说话。他总是不说话。这一个屋子里的人,就没有一个爱说话的,真是撞了邪了!“穿上你的鞋,我们出去吃饭!你再去叫一下姥姥,问她到底去不去。”

“不。”弢弢说。

“不什么?”她大吃一惊。

“不去吃饭。也不去叫姥姥。”

她彻底绝望了。现在的小孩,你就是打他一顿,眼泪都不会流,回过头还是要坚持自己的想法——他们早早地就有自己的想法了。

“你不吃饭?”

“我吃了饼干——我悄悄吃的,姥姥她不知道。”

她想笑,想放声大笑。这个屋子里就她是多余的人了!她赚那么多钱干什么?她赚那么多钱为了谁?她的“强势”,她日常里被人万般忌恨的干练专横,她一肚子的大道理,这一刻都成了笑话。好吧。

她走进主卧,关上房门,一头栽到床上。妈不会进来劝她的,妈才不会劝她。

她躺在那里,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太多,真不知该让人喜还是让人忧。在年会的最后一天,李国泰亲自上台,宣读了新的组织架构和人事任免。他习惯用笔,不用电脑——大家更倾向于他是为了消息不外泄。一干人黑压压地坐在小礼堂里,投影仪关闭了;连麦克风也被他关闭后推到了讲台的一侧,闲置着,喧腾了一个星期的声光电色暂时进入休眠状态,大家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不依靠数字技术的时代,自有一种复古风的庄严气氛——是“六〇后”的派头吗?李国泰手捧一本厚厚的硬面抄,一字一句地念,所有的人竖起耳朵听,再没有人“思想开小差”——这个词汇也来自李国泰。组织架构——听上去推倒重来,推了个底朝天,在明眼人看来却是换汤不换药,玩了一把文字游戏而已,真正的目的是体面地免去一部分人的职务。比方说,原来的“行政人事部”取消,新设立了一个“营运发展部”,总监:许雅玟。她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腾地落了地。没有人在这个时候故作潇洒——傻逼才在这种时候故作潇洒。被免职的人还真不少——三分之一,其中有几个人,不等会议结束就收拾行装离开了度假村,星夜兼程找“下家”去了。那一刻,许雅玟坐在台下,毫不掩饰脸上的得意之色,内心却充斥着一种莫名的失落。她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失落。也许,妈说得对,她应该把真相告诉弢弢——你以为他听不懂吗?她应该把真相告诉所有的人,哪怕他们并不关心。

“起来喝碗粥吧,我给你熬了白粥。”妈轻轻敲了敲房门。

许雅玟一翻身下了床,“妈,您快歇着去。”一时间她感到万分惭愧。妈不愿出去吃饭,就应该依了妈的意愿才对;她那不是强人所难又是什么。

吃完妈熬的粥,她上床竟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第二天,她心情大好,开车上班的路上竟也一路绿灯,少见地没碰上堵车。“营运发展部”只换了个铭牌,她的职权范围没变,工作量没变,一切都在轻车熟路上。她让手下的人打电话给老迈,让他派人过来拿一份新的组织架构图,依图把所有部门的铭牌尽快更新——这些小业务,老迈从不推,蚊子也是肉,他真是照单全收,也省去她不少麻烦。下午,下属公司有一个现场会,就在工业园的园区内,邀请她参加,她开上车,欣然前往,五分钟赶到,半小时开完,再开车回办公楼。经过五号厂房时,她突然减了车速。她看见,在厂房一侧的角落里蹲着一个穿工装的普工,头埋在双膝间,大口大口地抽烟。她嘎地把车停在厂房边。

“你是哪个车间的?叫什么名字?”她站在那人身后,厉声道。

那人腾一下站起来,看了她一眼,好像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当着她的面,再狠抽几口,烟头一直燃到了过滤嘴,才顺手一丢,慌慌忙忙踩上一脚。

“我问你,你是哪个车间的?叫什么名字?”她紧皱眉头,再说一遍。

他仍然死盯着她,不说话。他显然没有认出她——他显然不知道她的身份,这尤其让她愤慨。许雅玟跨过去一步,那一小块空地上布满了油污、干了的痰迹和不只一个踩扁了的烟屁股。她拿出手机,直接打给了保安队长:“我是许雅玟!你马上到五号厂房来一趟,对,我在厂房外面,东南角。”那个普工早就不见了踪影。她没有来得及记住他的特征。她无须记得他的特征。

训斥完保安队长,她回到办公室里,真是余怒未消!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安全无小事!她没有小题大做。她吩咐手下的文员立即起草一份安全工作通报,重申公司安全条例、修订安全制度、加大处罚力度——其中,在工业园区内抽烟一次,罚款由原来的五十元提高到一百元。等不及走电子流程,她拿着打印好的文稿,去了总裁室。

上个月她亲自招来的那个总裁秘书,名叫范琳娜,正端坐在工作台上。里间的那扇樱桃木大门沉甸甸地关闭着。“李总不在?”她问。

“总秘”朝里面呶一呶嘴,“有人。”

“谁?是集团领导来了,还是有外面来的客户?”她笑问。那扇门,一般不会关。

秘书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出了一个名字。竟是销售部里的一个普通主管。

“她?她来干什么?”许雅玟问。

秘书尴尬地笑一下,答不上来。许雅玟立刻明白了。上次参加年会的人里,中层以上干部之外,除了做会务的人,还有几名“列席”人员,其中就有这个女孩。销售部一向特殊,“业绩导向”之下,销售部是所谓的“利润中心”——就是往回收钱的,仿佛因此便高人一等;其余部门都是往外花钱的,叫做“成本中心”,好像就成了吃白饭的,这是哪儿跟哪儿!所以说,销售部的事情她一向不插手,也不在她的职权范围内。可是,他——堂堂的总裁大人到底还是落入了窠臼!虽说公司规定了“杜绝越级指挥,提倡越级汇报”,可这大白天的,又不是告黑状,大门紧闭,成何体统!可惜了她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的那套真皮沙发!又宽、又大、又柔软。还有厚厚的地毯,相思灰呀,那可是真正的全毛!

“等她出来了,你马上打电话给我。”她一转身走开了。

回到办公室,许雅玟顺手关上了玻璃门。她的脸色一定有些异样。坐在座位上,她的心一阵阵发堵,说不出是一种懊恼还是绝望。羡慕嫉妒恨——网络上的语言真会概括,一网打尽了失意人的心绪,直入肺腑。可此刻,这种说法绝对不属于她。她理当感到庆幸。悲哀呀!下手也真快!此刻,她为记忆中那个面目模糊的小小女主管感到隐隐的担忧。你知不知道,这次你玩大了!

总统套房!又是她一手成就。刚刚过去的那些个夜晚,一连七天啊!隐秘、绵长而沸腾的夜晚,一下子历历在目。说什么更深露重,说什么落花成冢!这样的夜晚催生出来的决不是浪漫,只有苟且,多么馥郁的花香也挡不住欲望的洪流。这真是一个无趣的世界。这真是一个无耻的世界。距离已经不能产生美;朦胧已经不能产生美;就连你知我知、循序渐进、心痒难熬、欲说还休的暧昧也不需要了。男人和女人,要么行同陌路,要么就刺刀见红——在床上。相思灰,相思灰,没有相思,只有灰,灰烬的灰——炮灰的灰。而她,天呐,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和人睡一觉,用那些粗俗男人的话说,给他们打一炮,简直就是对她的侮辱!她要的是棋逢高手、将遇良材;做一个“知己”,最起码是一个“盟友”。论智商,能力,见识,外加美貌,哪一点她够不着?哪一点她做不到?

等了一刻钟,总秘的电话一直没有打过来。她今天非见到他不可。也许,她应该试着理解他。甚至可以说,去宽容他——就像那些明知老公有了外遇的“大奶”们,以一种理解和宽容迎接自己的命运、填补一种缺失。一个家庭需要这种明智,一个团队同样需要这种明智。换句话说,她做不成他的“从犯”,至少可以做一个好帮凶。苟且吧!苟且的人类!他肯定需要她这个帮手。

“通知各部门行政中心负责人,到我办公室来开会。”她一步跨到她属下的员工办公区,吩咐文员。是要开个会了。唯有开会,时间才过得最快。她临时发起的这个所谓“关于本周及未来几周重点工作提案”的会议,引发了与会者强烈的共识,一直开到临下班,大家意犹未尽。总裁秘书打来电话,悄声道:“走了。”“唔,唔。”许雅玟什么也没说,挂上电话,面带笑容,满意地宣布散会。

许雅玟快步走进了总裁室,“李总裁……”

李国泰猛地抬起头,吃惊而愠怒地看了她一眼。“你有什么事?”

是她的错,她应该敲一下开着的门。

“是这样的,”她满脸堆笑,双手呈上了那份文件草案。她到底怎样才能让他明白,刚才——她什么都知道,什么也不会说;她的修养和她的开明;她的那份决心。“今天下午,我经过我们的五号厂房,碰巧看到一个普工,正在厂房外抽烟!他……”

“小范,小范!你进来一下!”李国泰打断了她的话,朝外间大声喊。

秘书走进来。

“打电话问问财务部,上个月的报表做出来没有。”

“好的,我马上问。”

李国泰扭头看着许雅玟:“你想表达什么?”

“李总裁,我个人认为,安全无小事,安全大如天,我起草了一份文件……”她满腔洋溢着的、近乎献身的激情,她的“气焰”突然之间熄灭殆尽了。一时间她自己都觉得她像个老妈子,啰嗦,没事找事,庸俗不堪。

“好了好了,你起草的文件在哪里?小范,小范——你进来!”他再次打断了她的话,大呼小叫起来。许雅玟死死盯着桌面。我起草的文件在哪里?不就在他手上吗?

秘书连忙放下手里的电话走进来。

“以后,不管任何部门、任何人,所有待审批的文件、方案,一律由你来接收,每周五下午统一报送给我!”

许雅玟僵立在那里,硬着头皮等秘书先走。秘书先走了;李国泰看着她,好像不认识。“你还有什么事?”

“没有了,没有了,您忙吧!”她慢慢走了出去。已经过了下班时间。

许雅玟没有再回办公室,直接去了停车坪,开上车,一路狂奔。这热脸贴的,是什么样的冷屁股哟!猪油蒙了他的心吧!他凭什么!

在十字路口,时间最长的那个红灯亮了。“99”,“99”,倒霉催的!那两个刺眼的数字不停闪动,就是不倒数,只怪当初灯箱只设了两位数,无法显示“120”秒的字样。真是愚蠢啊!——这无端被“盲”去的二十一秒,让两分钟的时间显得无比漫长。许雅玟怒火攻心,恨不得直接闯过去。放在副驾座位上的手机偏偏响了。是保安队长,下午才被她叱责过,她不能再骂他了。但她很想接着再骂他一顿。“什么事?我在开车!”她说。

“许总,不好意思打扰您了!下午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那个员工罚款一百元,车间主管领导罚款两百元,从当月工资里扣除。我跟您汇报一下。”

“好!好!不加大处罚力度,今后怎样杜绝类似事件?我知道了。”

一百块都少了!她恶狠狠地想。绿灯终于亮起来,她猛踩油门冲出去,心里总算有了一丝快意。

天气说变就变。南国的冬天,冷起来一样让人难受。许雅玟体虚,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在车上、在家里打开空调放暖气,不一会儿就全身干燥,皮肤奇痒,流鼻血。妈不信那些“滋补靓汤”,也不会煲。妈认为,粗茶淡饭吃个饱,就最能养人,问题决不是出在吃食上。人,不能过一种分裂的生活——天呐,分裂!妈指的肯定不仅仅是她的婚姻。每次到香港,她发泄一样买,买,买,买回来各种衣服,鞋,化妆品,妈一句话又概括了她:“你这是花钱买个心安理得。”她能指望像妈这样肉都不吃的人,能热爱、理解她的奢侈品吗?还是那个恶毒的“前”小姑子说得一针见血,她什么都不是,就是阴阳失调。“欠操!”这个欠操的世界!

一进家门,妈手捧一个大礼品袋迎了过来。“下午有人送来的,敲了敲门,放在门口就走了。我还没来得及——”

许雅玟惊恐地看了一眼,“是什么东西?妈我跟您交代过的,不要给陌生人开门。您不知道现在有人把炸药包、毒品装在快递包裹里送人吗?真有快递我会提前告诉您的!”

妈轻轻撇了撇嘴。“那不是快递!”

“不是快递更可怕!您听我的,没错!”

“又没有仇家,整天担的这是哪门子心。我还没愚蠢到那个地步!”妈小声嘀咕了一句,没好气地转身走开了。她的这个妈呀,就不能信她一回,将就她一回,为她,哪怕就自豪它一回吗?

正在气头上,家里的座机响了。平时都是妈去接,这一回妈不接,也不提醒她去接,听任那尖利刺耳的声音,像一蓬纷纷扬扬的喷泉在屋子里乱蹿。许雅玟一把操起了听筒,“谁呀?!”

是老迈。她猜到就是老迈。这次没有打手机,是算好了她刚进家门。

“老迈我告诉你,你不要动不动就打电话来!你当我是你的什么人呀?有什么事请你到公司里找我!记住了你!”说着就要挂电话。这个世道,还有什么文明、礼数可讲!那要看谁对谁。要是活该被人压一头,那就,且受着吧!

“对不起,对不起!先等等——”老迈在电话里赔着不是,但并没有显出丝毫的气馁。看来他的承受能力超强。那就索性多承受一点儿,她正想泄火呢。

“我要你的‘对不起’去打鬼呀!”她像一个十足的泼妇。每一个淑女都是天生的泼妇,只看你有没有福气、有没有机会见识到。“那好,说吧,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许总监,我的亲总监哎!……”

老迈!天呐,老迈!他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对她油嘴滑舌,他竟敢!“屁话少说,你有什么事快快吣出来!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妈已经进了她的房间,弢弢也躲在屋里。老娘要动粗了。你他妈的当我不会!

电话里,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老迈在窃笑。他一定高兴死了!他一定快活死了!她终于不再“端着”了!这分明不就是两个市井男女正在打情骂俏吗?她这是自投罗网,进了他的节奏。她这是自降身段,上了他的贼船。

“许总息怒,息怒!且听我慢慢道来……”他要“慢慢道来”!他在顺杆子爬呀!这种人,就不该给他一点好脸色。“许总,是这样的,有朋友从西藏搞了一点‘虫草’,是真正的‘那曲’货,头期草!我用我的人格担保!下午,我让下面的人送到您家里了。有空您尝尝吧……”

“嘁!”她说,“我还当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知道了。”

“不敢,许总!没什么大不了的。您忙、您忙!”他一定在那边笑翻了。没有什么“大”不了。是她先说出口的。他分明在——在和她调情不是吗。也只有在电话里他才敢如此放肆。

“等等!你是怎么知道我家地址的?”她大声问。真的,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不公平。直到今天,她对他几乎还是一无所知。

“这个嘛,嘻嘻,呵呵——让我想想,是许总您自己告诉我的呀!您忘了吗?”他说,“好吧,您忙、您忙!”他又说了一遍。

电话挂断了。她自己告诉他的?鬼才相信。可是,她还真没有生气,正相反,她好似出了一口恶气,有一种舒坦,久违的、令人眩晕的舒坦,从小腹那儿,从胸腔,缓缓升腾,进入脑腔。她的头皮麻酥酥的,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抚弄。她又嗅到了老迈身上那股讨厌的汗味。这个天底下最贱的贱人!

夜里,她躺在床上,又一次失眠。老迈这个人,到底有什么来历?照理说,她这些年给他的那些“业务”,都是些零碎活儿,无非是日常办公用品,打印纸啦,一次性碳素笔啦,他也就是个“掮客”,从批发商那里进到货,赚点人工费。虽说“苍蝇也是肉”,到底不能靠苍蝇的那点肉过日子。好不容易碰到这次总裁办公室装修,算个“大活”,却被她连哄带骗、弹斤估两、“恩威并重”地万般盘剥——她差不多是卖乖弄俏了,目的不只为了砍价,是为了证明她“说了算”,她必须说了算。这样一来,掐头去尾之后,他能保个本就不错了!他又不傻,能不清楚行情吗?她想起他们第一次打交道的那批食用油,那可是净赔!无奸不商,他跟谁做生意不好,偏偏要傍着她!就因为她是管委会成员吗?

黑暗中,她猛地坐了起来。

寒冷和孤寂像夜色一样滞重浓密;妈在她的房间里,弢弢在他的房间里,隔着各自的房门,彼此悄无声息、如隔千里。妈的睡眠一向很好,睡前看一会报纸,洗洗手,上床,再没有多余动作;醒来也不用闹钟,妈的生物钟比闹钟还厉害;唯一离不了手的是那份《环球时报》,一纸在手,尽览天下大事,没有妈不知晓的。妈的眼光那才叫一个毒!许雅玟的那些聪明,机巧,变通,在妈看来永远都是小儿科。要是妈见过老迈,会怎么看?他真的是一个厚道人吗?他真的是一个能够时刻依顺着她、谦让着她的人吗?——最关键的是,他这些年来对她,到底是一份什么样的用心?

那股汗味从一片空濛中又一次朝她袭来。他的样子,其实也不能说很土,只要他愿意改掉一辈子不穿正装的臭毛病;他的家底,别的不说,单是他的那几台“大奔”,就算是入了他公司的户头,到底也还是他的;学历就算了吧,像李国泰,一个大专生,摇身一变,竟拿着某大学的博士学位,还当上了那个大学的教授,“名誉教授”!老迈要是愿意,或者甭管谁,只要愿意,生意上用得着,都可以弄个博士当当。要是问妈,妈肯定也不会看重这些。

许雅玟翻身下床,裹上睡袍,来到妈的房门前,停下来。屋里传来妈轻微的、均匀的鼾声。她举起手,想要敲门,终于没有敲下去。一瞬间,她突然觉出了自己的荒唐。真是荒唐呀!她怎么会想到了他!一个小小的生意人,一个连自己的姓氏都可以拿来调笑的人。她回到床上,赶紧钻进了被子,紧紧蒙住头,好像要蒙住满面的羞耻和不堪。

第二天,刚上班没多久,总裁秘书——小范打来电话:“许总,李总裁让你来一趟。”

好吧,这是要摊牌吗?他尽可以炒掉她!炒掉她,损失的决不是她许雅玟!到哪里找不到一口饭吃!实在不行,她可以去老迈那里打工,以她的工作能力,那他老迈可是捡到宝了!赚大了!——玩笑归玩笑,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她从容地理了理衣装,走过去,到总裁室门口,记得轻轻叩了一下那扇开着的樱桃木大门,“李总裁,您找我?”

李国泰抬起头,微微一笑,指了指面前的皮椅,“坐吧。”

多云转晴。她立刻明白了。他和她,已经退回到了各自的底线上。天下,就没有什么知己可言!就没有什么盟友可言!先前是她越位了。她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愚钝、鲁莽。

他这是专门请她来,向她询问月度工资发放情况的。为什么不能在固定时间里发放?为什么常常会拖期?——这是一个关系到每个员工的大事,也是一个难题。她暗暗佩服他的有的放矢——最难拢络的是人心,“普罗大众”的心。之前,因为下属车间里的工人实行“按件计资”,到了月底,要把每个人的工时分别统计出来需要时间,审核、财务出账、银行到账,每个环节延迟一点,累计起来,再碰到周末、节假日,拖后一周、甚至十天半月都是常事。“李总裁,这个问题大家早就有意见了,但是涉及到好几个部门,单靠我们行政人事部——营运发展部难以协调到位。我这真不是在推诿。”她说。心里没有了各种纠结,说话反倒理直气壮。她怕他个甚!

“我理解,我理解。”李国泰和颜悦色地说。“我是想问问你个人的意见和看法,你认为,有没有可能做到按时发放?”

“当然可以!只要出台一个制度,一切按制度办事,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那好,立即成立一个执行小组,你做组长,把财务管理部和其他有关部门的一把手纳入小组,从这个月起,每月十号,所有员工上月工资必须发放到位。有什么问题你直接来找我。”

“好。”

她站起来。他竟也站了起来。他和她,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握在了一起,像两个久别重逢、声气相投的老朋友。

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这就是传说中的绝处逢生吗?出一次门,再进一次门,她的心情由阴转晴,竟像是天上人间转了个轮回。不就是每月十号吗?论做事情,没有谁比她更投入、更果决,何况还有一把明晃晃亮闪闪的尚方宝剑。

几天之后,所有人的工资都提前到位了。受益最大的是普工,他们每个月拿到钱,交了房租、水电费,备下当月的开销,就开始等下个月“出粮”,迟一天早一天、多一百少一百对他们都是大事。这是行善积德呢!——多日来密布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许雅玟一时充满了成就感,就连对李国泰,也似乎芥蒂全无了。

许雅玟破例提前了一个小时下班,开车去幼儿园里,接回了弢弢。无论如何,她要说服妈去一次酒店,一家人好好吃一顿。

进了屋,她一下子呆住了。妈住的那个房间,房门大开,一只小行李箱孤伶伶地立在正当中,妈弯着腰,收拾着什么。

“妈,您在干什么?!”

“你回来了?今天这么早。”妈说,“走,到客厅里,我有事要跟你说。”

许雅玟只觉大脑里轰地一声响,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机械地跟着妈,到客厅里,两个人一人一边坐在长沙发上。

“这几天,我看你很忙,就没有打扰你。是这样,我决定回家去了!”妈看着她,从容不迫地说。

“妈,妈,您这是要回哪里呀?这里就是您的家呀!”她急了,带了哭腔。

妈笑了一下。“不说这些,我们不说这些。”妈可真不是一般的妈,妈必须这样决绝,一点点遮羞布都不给她留吗?

“——我已经让你妹妹帮我在网上订了后天上午的机票。”妈继续道,“你记住,后天,不正好是星期天吗?到时候你开车送我到机场,别的你就不用管了。那边有你妹妹去接机。”

她一时竟然无语。这些年妈出门坐火车坐飞机,从来不要人陪,路上她倒不必担心。

“妈,我们再商量商量,机票——也是可以退的……”

妈眼睛一抡,“谁敢退我的机票!”

“不是,这么大的事情,妈,您总得跟我商量一下吧?弢弢怎么办?您走了,谁帮我接送?”她还在做最后的争取。

“不必商量了。我可没说过我要一直住在你这里的。我那老房子已经闲了很久了,我得回去看看。再说,我看——我也帮不了你什么,你也听不进去我的话,你自己好好安排你的生活吧——路还长着呢,长得很。”妈的语气温和下来,但是逻辑依旧严密,简直就是密不透风。“至于说,弢弢的事,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想办法吧!不过,我已经打听好了,有专门的托儿所,邻居家的小朋友放学之后也都是送到那里——我来之前不就是这样的吗?”

当然,她当然知道有专门托管小孩的托儿所。可是——这叫什么事呀!“妈,您看,马上就要过年了,要不您过了年再走?”她试着改变策略,用上了缓兵之计。

“算了。”

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妈决定了的事情,别人休想改变,休想!她站起来,真想放声大哭一场,却只是跺了跺脚。妈已经起身回她的房间里了。

等到那一阵惊惧、疑惑、恼怒消退了一些,勉强吃完晚饭,把弢弢安置好,许雅玟裹上薄羽绒衣,跟妈打了个招呼:“我出去走走,您早点休息吧。”

天冷。一条大河把小区分为东西两边,由一座开发商自建的桥梁连通。此刻,那条大河沉睡在夜色中,没有风,没有浪,仿佛停止了流动。河堤上仍有散步的人,在灯影下漫无目标地踟蹰。许雅玟找到一处石凳,坐下来,头深深埋在双膝中。妈是什么时候打定主意要回去的?从哪一刻起,妈开始对她彻底冷了心、硬下心来的?这个简单的、毫无意义的问题一遍遍在她的脑海里盘桓,一时间大过了所有的问题,那些关于荣耀,关于金钱,关于地位,所有的一切此时都变得无比遥远、无比模糊。她摸了摸衣兜,刚才,她的手机没有带出来。带出来也用不着。她蓦地想到,她竟然没有一个可以聊聊天、说说闲话的人。她想起来了,她几乎可以确定,老迈!妈就是在那一天,老迈送“虫草”来的那一天,对她彻底绝望的。她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妈一定是一字不漏地听到了。这个答案像一束光照亮了沉沉夜色,让她变得心满意足。她忽地站起来,这才觉出了石凳的冰冷,逃一般地离开了河堤。一阵风吹过来,她的头发顿时乱作一团。没有人认识她,那个真正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一时风情万种、一时雷厉风行的许雅玟总监——她原来什么也不是,就是一个被男人抛弃、被老妈抛弃、有可能还会被儿子抛弃的女人——一个欠操的女人。

他追这个车牌已经连续追了一个星期。第一天,他确定了方位:出了工业园大门,车向左拐,再一直向前,向前,在一座巨大的高架桥下面,有一处红绿灯——他暂时只能追到这里,约莫七八公里的样子,这个距离足够了;接下来的三天里,他守在桥下面,这一次,他要确定的是每天早上那台车经过这里的时间:这个臭女人,他发现她迟到!她几乎每天都迟到,为什么没人扣她的工资?

他至今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鸟官。但是他永远也忘不了她车牌上的那一串字母和数字,忘不了她对着他咆哮时的样子,那种凶狠,威逼,轻蔑,像对一条脏狗,也许狗都不如。一个半老女人,嘴唇涂得那么红,脸上的脂粉搽得那么厚,一看就是个欠操的货!她怎么有脸去辱骂别人!他做了什么?不就是抽了几口烟吗?又不是他一个人抽烟,拿他开刀!他当时都忍了!打了不罚,罚了不打,让她打脸!他就是不告诉她,他叫什么名字。就让她狠狠地打脸,只要不扣他的钱。她那种眼神,都可以杀死人了。

本来,他早就打算好了,干完今年这一年,春节前回老家,就再也不出来了。等到最后这个月的工资一拿到手,他就走人。谢天谢地,这一次工资竟然在十号前就到账了。可为什么少了一百!他拿着工资条去找组长,组长圆睁双眼、怒目金刚一般朝他吼:“为什么?你说为什么?罚了你的款,抽烟!被抓了!你这吃屎的记性!就连主任都被你牵连了,主任都被罚了。哼!下次不要把我们都罚了……”这个组长,不是好惹的,打架从厂内打到厂外,进过好几次拘留所,他就是凭这一点才当上组长、每个月白白比别人多拿几百块钱的。他且不跟组长理论。没有什么下一次了,反正!第二天,他没去开工,算自动离职,这个月多干的几天不给钱,白干就白干吧!进厂时领的工作服,交了押金,又去了一百,这一百块钱他也不要了!一等做完那件事,他就回家!回家!省得赶上春运高峰期。

高架桥下面有一小块空地,修葺整饬的黄杨树篱后面,栽种着一片稀疏的夹竹桃。往常,许雅玟开车到这里时,碰到红绿灯,她总是习惯性地朝外看一眼。那几丛夹竹桃,一片红、一片白,不分季节、没日没夜地盛开着,长条状的叶子上落满了灰尘。一台笨重的道路清扫车从她前面开过,从车肚子处伸出来两个大扫盘,贴着路面不停地旋转着,掠起灰尘、纸屑、树叶,一半被吸走,一半重新落在地面上,再被车里喷出来的水花淋湿,看上去地面好像干净一些,其实更脏了。许雅玟减低车速,让这个庞然大物先行;所有的车辆都减低了车速,躲避着它那轰隆隆的噪声和巨大的身躯。天阴着;一阵莫名的恐惧感沿着路面游移着,慢慢升腾起来。

妈回去之后,许雅玟把弢弢转到了一所全托幼儿园,一星期接送一次,省去了她不少麻烦。现在,她是彻底地一个人过了。有几次她都睡到了自然醒,看看手表,已经过了上班时间,——但也没到李国泰到公司的时间。她已经摸清了他的规律,不出差、不开会的时候,他一般都在上午十点左右到,所以说,只要每天赶在他前面到,就不算迟到。今天,她倒是没有睡过头,她试了一下那套新买的化妆品,用去了不少时间。

那辆清扫车好不容易过了红绿灯,还在慢腾腾地往前开,还好它往左拐;红灯替她隔开了它,过了红灯,她要直行,就算它是一台满地碾压的坦克也碍不着她了。这让她大大地松了口气。前面,红绿灯的灯箱又一次显示在“99”的字样上,不停地闪烁着,不肯倒数。单向五车道上,和她并排停着的轿车司机们互不相望,有人安静,有人焦躁,全都是听天由命的表情。一个身影从前玻璃处一闪而逝——又一个抢道的行人。他们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总是抢道,为了短短的两分钟,要拿肉躯去撞击钢铁,拿生命去挑战律令。这个交通事故高发地带!怪谁呢!

“嘭!”

从哪里传来了一声闷响。

她静静地坐在驾驶位上,没做理会。

有车喇叭响起来,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好像有人在朝她挥手,呐喊,她皱了一下眉头。世界像一部默片,被关闭在她的车窗外面。人们挥舞着手臂、扯着喉咙大喊大叫的样子十分可笑。有什么地方、从天而降了什么好处,或是,起了何种纠纷,让这些人摩拳擦掌、奋不顾身?

一阵看不见的阴风掠过,在她的前后左右,忽然之间掀起了一片喧哗——这一回,她真真切切地听见了。只见有人迅速打开车门,跳下车,往路边狂奔;也有人徒劳地想要倒车,真是不怕被人笑话!那里,早就乱成一锅粥了,你倒是往哪里倒!

哗啦一下,人们全都撤空了。警笛声呼啸入云,越来越近。人们躲在那片夹竹桃林里,远远地,朝这边指指画画。许雅玟坐在那里,木然地、颓然地望着前方——现在,她终于看清楚了,她比远远近近任何一个人都看得更清楚:一只炸药包,呈“井”字形捆绑,扎实而牢靠,稳稳落在她的车头上。她想喊,却喊不出声音;她想打开车门跳下去,四肢却像被施了魔法,一动也动弹不得。那真是一只炸药包呢!浅黄色的油纸,是用来防潮的;四方形,多少有些不够规则,是为了能放进去更多的“当量”吧?她居然能想起来“当量”这个词,不觉有些欣然。妈住在这里的时候,她和妈不止一次地说起过“炸药包”,想不到,歹徒们早就不用快递了,直接放在了她的车上!他们——他们是谁呀?

她有点累,真是累!她的双手死死地撑在方向盘上,脖子上的那颗头颅沉重而昏聩。现在,她能做的,也许只剩下等待,等待那个炸药包在设定的时间里轰然爆炸;然后,就像电影里看到的那样,从爆破中心腾起一片火焰,她将随着那片火焰升上半空,再随着金属碎片落向大地。

警车,消防车,救护车,都围过来了。突然间降下一片寂静。有人打开了她的车门,将她一把拖下来,又七手八脚将她拖到停靠在马路边的那辆救护车上。哗地一下,她出了一身透汗。她所有的理智、情感、体力突然间恢复了。

她站起来,想要跳下救护车,但是被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强行按住,羞耻啊!此时,羞耻的感觉已经远远超过了恐惧。有人在给她量血压;有人拿着一只“笔灯”,翻开她的眼皮,肆意地对着她的眼珠子乱晃。她停止挣扎,趁着他们停下手,仿佛有些不知所以、面面相觑的时候,她一纵身跃了下去。

围观的人群自动闪开一道缝,她大跨步走过去,走向那片夹竹桃林。如果赶得上,她要亲耳听一听那片冲天而起的爆炸声;她要看一下那片升腾入云的火焰——多么壮观。可是,真是讨厌!一名警察尾随而来,纠缠上她了。

等她再回过神,也就是眨眼的功夫,所有的车辆都已缓缓驶离,人群散去。意犹未尽的人们在大声地议论着:没事了!没事了!就是一包大粪!哈哈哈哈!哪有什么炸药包!——一包大粪?

果然是一包大粪。

她的车已经被拖到了一边的空地上。远远的,她看见车头有淋漓的污迹,让她条件反射一般嗅到一股臭味。真是好笑!不知道方才他们是如何处置那包大粪的,他们会把它作为证据,“妥善地”保管起来吗?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车前。车门锁已经被损坏了,当务之急是要开进“4S”店做个保养和修理。那个警察再一次尾随着她,试图阻止她上自己的车。

“走开!”她大喝一声。

那个警察终于听到她开口说话了。刚才,无论他们问什么,她一概不予回答。现在,可以确认,她并未失语,也没有失忆。他们已经详细登记了她出示的身份证信息。一场乌龙。大家都可以散了。

许雅玟把车停进了“4S”店。路上,她已经打电话吩咐手下的文员,她家里临时有事不能上班,公司有什么重要事情直接打电话给她。文员心里有数,除了李国泰,也没有人敢查问她的去处。

这个店里设有贵宾室。店里的师傅开走了她的车,服务生递上来一杯热茶,她还真需要喝杯热茶!然后,她拨通了老迈的电话。

“老迈,你在哪里?我的车子出了点状况,在‘4S’店呢,你能不能来接我一趟?对,马上!”

“许总监啊,请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开车过来!”

一会儿,老迈开着车过来了。他今天总算没再开他的皮卡,开来了大奔。车子刷地划一条弧线,停在贵宾室门口,老迈跳下车,绕过车头,为她打开车门:“许总监,请上车吧!”

关了车门,发动车子,没有外人在场了,老迈却还是那副礼数周全的恼人腔调:“许总监,请问您是去公司呢,还是回家?”

“回家!”她冷冷地迸出两个字,再也不想跟他说一句话。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她不如打个的士回去呢。他的那些油嘴滑舌呢?他的那些话里有话呢?他的那些得寸进尺呢?他不是捡个棒槌都能当针使吗?他不是就爱顺杆子爬吗?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他担惊受怕,怕“冒犯”,怕得罪人,什么都怕!如果,他一肚子的男盗女娼,又何必要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谦谦君子呢!那股汗味也没有了——不是没有了,是被浓浓的男用香水味给搅和了。这一“款”,还真不适合他!她真想对着他,狠狠地骂上几句。看来,他只吃这一套——欠扁。

许雅玟系紧了安全带。她悄悄握了握双拳,两只脚使劲蹬在座位下面,腿肚子鼓胀着——这一刻,她是真正恢复了体力。妈早就断言,她就是那种高不成低不就的人。那又如何?就连一个炸药包——一包大粪都无法让她改变,她还怕什么。

一开进市区,许雅玟就让老迈停下了车。“你走吧,谢了!”她打开车门,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快步走远。在一处陌生的街口,她缓缓停下了脚步。

街道两旁的小叶榕树绿意正浓,冬日里温暖的太阳照射在街对面的店铺上,一半灰白,一半金黄——不知什么时候,天放晴了。

 
刘凤阳
《湖南文学》 2018年第05期
《湖南文学》2018年第05期文献
后 嗣 作者:阿摩司·奥兹,杨振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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